☆﹀╮=========================================================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明月何时照他还 作者:蔚空 被社会磨平棱角的记者谢雨,一趟山区之行,遇到了在大山里的男人陆远………………木错,这是一个现代乡土小说。 阅读指南: ①非小白 ②现实向 ③木有标准意义的高富帅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雨,陆远 ┃ 配角:向芸,李兴遇,胡行见,老张…… ┃ 其它: ☆、楔子 ?  上海。   2014年2月11日,正月十一,星期二。   蛰伏几日的石头森林,从暂歇中苏醒。东南西北的寻梦者们,陆陆续续从故乡返回这座城市,蜂拥的人群,将梦想之都迅速填满,启动了它那似乎永不停歇的齿轮。   昏天黑地一觉醒来,谢雨缓缓睁开眼睛。   厚厚的窗帘,挡去了外面的天色,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   谢雨跳下床,打着赤脚走到窗前,哗啦一声将窗帘拉开。   刺眼的光线猛然照进来,她下意识抬手挡了挡眼睛。   此时日头隐隐绰绰挂在空中,但被一层灰霾遮去了本来的样子,这是都市里常有的景色。   初春将至未至,寒意仍盛。   房间里没有开空调,湿冷的空气,让刚刚从被窝中钻出来的谢雨,不太适应。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她揉了揉脸,迅速折回到床上,复又钻进被中,随手摸出手机打开,看了眼时间。   中午十二点,她靠着酒精的作用,睡了十几个钟头。   手机刚刚打开,便响起密密麻麻一堆短信的提示音。   谢雨随便点了几条,都是朋友们发过来的安慰短信。   她看了两条就有点恹恹,懒得一一回过去,随手编辑了一条群发:“别担心,老娘还活着。”   发完短信将手机扔到一边,披了件外套,走到写字台前坐下,打开电脑,点进她常去的那个知名论坛。   这两天那个让她广受关注的帖子,如今已经回复过万,甚至有人发起话题,要讨伐“吃人血馒头的记者”。   谢雨烦躁而恼火地摔了一下鼠标,自言自语骂道:“一群傻逼兮兮的键盘侠!”   她神色鄙夷地扫了两眼几个义愤填膺的回帖,将帖子关掉,闭上眼睛重重靠在椅子上。   可这时,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出现一张清丽却忧伤的少女脸孔。   那是张晓珂。   去年隔壁市发生了一起十六岁少女被富二代轮,奸的案子,当时少女家人报了案,警方在调查后,却认定是女孩是自愿跟那些男孩去夜店鬼混,最后不了了之。   家人无奈之下找了记者,这个记者就是谢雨。   而那个案子里的受害女孩便是张晓珂。   谢雨供职的《东方周刊》坐标上海,是一家很有影响力的新闻杂志。   从菜鸟到资深调查记者,对做新闻早已熟谙其道。她刚刚接触这个案子,就知道一定是一条能引起广泛关注的新闻。   仅仅是□□、富二代这几个关键字眼,就足以撩起看客们那根敏感的神经。   威逼利诱,重重压力,这不是谢雨做记者以来最艰难的一次,但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这件事完完整整报道了出来。   在全民仇富的年代,可想而知这起报道有多轰动,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警方大约是迫于压力,重新立案侦查,时隔大半年,那几个涉事富二代终于在去年年底被判了刑。   这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受害少女的正义得意伸张,公众得到了安抚,谢雨也获得了业界名声。   但就在上个星期,刚刚过完新年,张晓珂忽然跳楼自杀。   自杀原因很简单,因为记者的报道写得太详实,她的身份被人肉出来。十几岁的女孩抵不过世俗压力,从十五层高空一跃而下。   张晓珂一死,本来在这起皆大欢喜的案子里,扮演重要且正义角色的记者,忽然就变成了公众口诛笔伐的对象。   在所有人看来,记者为了博眼球,刻意描述细节和隐私,给了张晓珂二次伤害。   如果说富二代是杀人凶手,那么谢雨就是名副其实的帮凶。   谢雨最后一次见到张晓珂是半个月前,当时二审快要开庭,张晓珂的精神状态很糟糕。过去大半年的时间里,谢雨在追访这件事的时候,为了让张晓珂对自己完全敞开心扉,基本上充当了一个知心姐姐的角色。   她在自己并不算太长的职业生涯中,曾经干过无数次这种事,用看起来最真诚的样子,接近当事人,打动对方,然后得到自己想要的讯息。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调查记者,谢雨十分有天赋。   精神状态不佳的少女,将谢雨当做自己一根救命稻草,给她说了许多内心的痛苦和压力,还有事发时被□□的细节。   那是大半年里,令她寝食难安的噩梦。   谢雨明白这些话,是女孩说给自己的秘密。   而这些秘密让一个记者兴奋,她没有任何犹豫地,便写在了自己最新的报道里。   作为一个从业几年的记者,她深知什么样的内容读者最想看到。   即使她明白这确实是在贩卖别人的苦难。   她以为这次跟之前每次的采访并没有任何区别。实际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区别,这一系列报道到达了想要的效果,不仅广受关注,还间接让罪犯得到应有惩罚,这必然会成为谢雨调查记者生涯中的浓墨重彩一笔。   ——如果,张晓珂没有选择坠亡的话,   在张晓珂跳楼之后,舆论忽然风云突变,那些被关进监狱的始作俑者被人们遗忘,所有自诩为正义斗士的网友们,开始将矛头对向谢雨。   所有人都骂她是毫无悲悯之心的无良记者,为了博眼球无所不用其极。   其实这种评价,谢雨也不是头一回听到,其实在更早的两年前她就听过。   那时她入行两年多,是杂志社有名的拼命三娘,为了采访无家可归的瘾君子,胆敢跟那些人在桥洞下彻夜长聊;为了采访艾滋病患者,跟感染者成为朋友;还曾卧底过精神病院,血汗工厂……那时,所有人都认为她拼命且敬业,有一颗让人敬佩的正义之心。   一开始或许确实是。   只是后来和孙迪她吵架的时候,他指责她根本不就是为了所谓的新闻事实,甚至在调查过程中,她已经习惯预设一个博眼球的结论,然后再顺着这个结论去做调查。   她开始热衷挖掘别人的苦难贩卖。而她在这种贩卖苦难的过程中,已经变得急功近利,麻木不仁,毫无悲悯之心。   这位义愤填膺痛心疾首的男士不是别人,正是谢雨当时的男友,也曾是她的同行。   谢雨当然不承认这种指责,两人大吵几次后,孙迪愤而去了中东做自由记者代替谢雨洗涤灵魂,实施他的悲悯之心。   职业生涯渐入佳境的谢雨,对这种指责不以为然,孙迪的理想主义让她非常不屑——即使她曾经也是那样的理想主义,但她早已经渐渐熟谙现实中的规则,并且越来越如鱼得水。   她也许并不算享受如今的工作状态,但现实大致如此,年少时那种粉饰过后的理想激情慢慢退去,推动她的是追名逐利的欲望。   这是大上海,没有人没有欲望。   然而张晓珂的自杀确实在她的意料之外。   那些关于悲悯之心的指责再次浮出水面。   这次的指责不是来自某一个人,而是是来自大众,谢雨无法逃避。   她闭上眼睛,想到张晓珂的脸。   刚刚绽放的少女,在最好的年华,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凋零。   想到这个女孩自杀,谢雨觉得自己也是难过的。   只是……她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好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   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她确实正在变得麻木不仁。   在这种难得的自省中,谢雨肚子的响声,提醒她该吃饭了。   前两天得知张晓珂跳楼后,谢雨就从老家城市回到上海,然后一直待在屋子里没有出去。   网上铺天盖地的谩骂和讨伐,对她倒是影响不大。   她在这个行业,对这种情形再熟悉不过。网民是自以为最正义却也最薄情的一个群体,不过三五天,有了新的热点出来,他们很快就会忘记张晓珂的死,忘记她是个“吃人血馒头”的记者。   谢雨走到厨房,烧了一小锅水,又翻出最后一包方便面。   撕开包装,空出里面的调料,却发觉这最后一包方便面,十分不给面子,竟然没有油包。   谢雨郁卒地骂了一句脏话,将就着把面条和唯一的调料包倒进锅子里,随便搅和了两下,便连锅子一起搬回房间。   她吃了两口,手机响了起来。   谢雨拿过电话看了眼接通,那头传来主编老张的声音:“谢雨,你还好吧?”   谢雨不以为意:“没事。”   “网上那些留言,你别放在心上。那些人也不想想你当初为了这报道这案子,花了多少心血,生命安全都差点成问题。如今那些人渣进了监狱,张晓珂一死,就全赖上你了,简直荒唐。这世上还不准死个人了。”   老张说得义愤填膺,谢雨却因着这话怔了一怔。   老张在她愣神间,话锋一转:“阳光基金下面的子基金新苗基金,需要我们帮忙做一篇湘西山区小学和留守儿童的报道,本来是小岳去做的,但他临时有事去不了,你明天去一趟。正好在那边待几天,就当度假,等流言散去再回来。”   阳光基金是国内一个非常著名的公益基金,《东方周刊》一直是合作媒体,子基金新苗基金成立一年多,是专注贫困地区儿童的公益基金。   谢雨听老张这么说,失笑:“去那种乡下待几天,叫度假?主编你逗我玩吧!”   “我这不也是为你着想。网上现在可不止骂你,我们整个杂志都在被骂。这种公益性的内容,正好让咱们挽回点口碑。”   谢雨吸溜了一口面条。含含糊糊道:“行,我去。”   主编笑道:“那边的乡领导已经联络好,去哪个小学他们已经帮忙选定,还有两个新苗基金选拔的支教志愿者到时也会去那所学校报道,你到时主要多记录一下他们支教的状况。”   谢雨道:“放心,我会好好写的,不然怎么会有人给基金捐钱?”   主编笑:“没钱怎么做公益!行,你赶紧准备一下,张晓珂的那点事别放在心上,免得影响心情。”   “明白。”   谢雨没有赶紧准备,吃完泡面,接到朋友们去喝酒的邀约。想着这几天宅到快发霉的生活,换了一身光鲜亮丽的衣服,画了个明艳的妆容,去了酒吧开始她的夜生活。   虽然谢雨并不是生长在这座繁华的城市,但求学加上工作,已经快九年,从外到内,连骨子里都早就融入其中。   她在白日里快节奏中跟这座都市人其他人一样拼命工作,也与那些红男绿女们一样享受不夜城最精彩的夜生活。   职业加性格的原因,谢雨的朋友不少。不过在人情淡薄的大都市中,朋友的定义,很多时候,也不过等同于过客。   新的去旧的来,打发孤独寂寞的时光罢了。   这座城市光怪陆离的夜生活,暂时让谢雨忘了这几日的那点不快。酒精和音乐,红男绿女亦真亦假的调情,既刺激又无趣。   今晚大部分是经常一起玩的朋友,唯一新认识的男人是个年轻的ABC,长得挺漂亮,也很幽默,就是说话又让人有种把他舌头捋直的冲动。   一圈人喝酒的时候,男人表演哄女孩子开心的小魔术。他让每个人抽一张牌他去猜,除了谢雨手中那张,其他的他都猜对。   他故作遗憾地对着谢雨自罚一杯。   因为谢雨第二天要赶早上的飞机,提前和这群朋友告别。告别的时候,男人将之前那张猜错的纸牌放在她的手上,轻佻道:“谢小姐,下次我肯定不会猜错。”   谢雨将手从他手指中抽出来,随手将纸牌放进外衣口袋,朝他勾唇笑了笑:“希望如此。”   夜晚的车并不好打,她干脆去坐地铁。走到地铁口,她才想起口袋中的纸牌,逃出来一看,果然看到那纸牌上写着的一串电话号码。   她抿嘴笑了笑,将纸牌丢入了旁边的垃圾桶。   此时已经临近十一点,地铁车厢空空荡荡,只剩寥寥几个晚归者,大多数是加班回家的白领。   谢雨喝了不少酒,现下有些飘忽。她是一个记者,喜欢观察人,即使是这种时候,靠在座位上的她,还是习惯性扫了一眼车厢的人们。   不知是不是微醺的缘故,她脑子里闹出一些如同城市夜色一般光怪陆离的自省和思考。   她忽然觉得这些人虽然模样各异,但面无表情的每个人,又像是长着同一张脸。   她想起一个词——“橡皮人”。   这些人都是这座城市的寻梦者,但都市的现实和浮华,又将他们大部分人的梦想消磨殆尽,让人们渐渐成为无痛无趣的城市生物。   这个城市中,到处都是橡皮人,他们或者早就忘记了生活的初衷,冷漠和麻木占据血液里的温度,在城市的粉饰中,每个人都变得一模一样。   而她自己是不是也早就变成橡皮人?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她有些莫名的忧伤和怅然。   她靠在地铁,倦怠地闭上了眼睛。   回到家已经过了十二点。   谢雨拿出自己常用的背包,开始收拾明天出差的衣物。   过了一个新年假,她的柜子乱七八糟。拿了出行的衣服后,便顺手去整理。   柜子底层放着一小叠书报,她喝了酒,一时有点恍惚,翻出来才想起,这是早年自己刚刚入行时,发表了稿子后的简报。   当时对一切都充满了热情,每做一个采访报道,都用尽心力,然后发表了稿子,就会将这些报刊存起来。   而这种事情,她已经很久没做过,所以差点忘了这些尘封的故纸堆。   谢雨坐在木地板上,看着这堆报刊发了会呆,随手抽出最底下的那张报纸。   那是六年前,她独立发表的第一篇新闻报道,当时还才大三,正在一家报社实习。   时隔久远,很多事情,她已经记不清楚。   但仍旧记得那是南方最冷的一个寒冬,昆山工业区的一家员工宿舍发生火灾,起火的原因是由于工厂宿舍夜晚不供电,工人违规在宿舍中生炉子取暖,不甚失火,夜半三更中,整栋宿舍燃烧起来,三名外来的打工者在火灾中丧生。   巧的是,那三名死去的打工者,就是来自谢雨明天要去的湘西山区。   她早就忘记当时的心境,只隐约还记得那时自己去工厂采访时对资本家的愤怒。   她看了看那有些发黄的报纸,复又塞进抽屉。   不忘初心,她却似乎早已不记得初心长着什么模样。? ☆、山村小学 ?  湘西。   2014年2月12日,正月十二,星期三。   得益于现代交通工具,让整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小。昨晚谢雨还在大上海醉生梦死,今天就已经置身于西南的小山区。   但再发达的交通,似乎也在这里戛然而止。   谢雨到达湘西北边的小县城,已经是下午三点多。时间不早,她不敢多耽搁,去感受边陲小城的风情,到了车站便坐上去乡镇的小巴。   小巴很小,坐着的都是从城里返家的乡民,窄小的空间放着几只装得满满当当的背篓。   乡民说话声音很大,偏西南官话的方言,并不难懂,谢雨隐约辨得出这些言语里夹杂着不少爽快质朴的粗鄙话。这是湘西一带的特色。   车子里也有几个年轻女子,染着黄色头发,打扮艳俗,这是新时代赋予山区的特色。   下乡的公路都是盘山道,公路一侧靠山,一侧是悬崖和下方波光粼粼的碧色河流。   谢雨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么干净纯粹的水,她常见的只有终年浑黄的黄浦江。   大约是下过雨,天色氤氲,沿途绵延不断的青山,染上了一层黛色。   谢雨生长在平原,盘山路的弧度,让她有些眩晕,只能打开车窗,让湿冷的凉风灌进来,方才舒服一些。   这车行了一个半小时,终于抵达谢雨要去的乡镇。   这是湘西最贫困的乡镇之一,破败拥挤的一条小街,街边小店的人们慵慵懒懒,偶尔有人朝不同于本地人的谢雨看过来。   她路过一家小店买了一瓶水,还算熟悉的红白色包装,只是拎开盖子打开正准备仰头喝时,却发觉包装上写的是“哇哈哈”三个字。   这猝不及防的山寨商品,让谢雨不得不重新盖好盖子。她看了眼卖水的老人,想来他也不知。   她无奈地笑了笑,走了几步,将水丢进旁边的垃圾堆。   乡里很小,以至于乡政府的办公楼,很快就出现在谢雨的视线里。   那小楼倒是有三层,不过很陈旧,跟打盹的门卫大爷登记了一下,谢雨就顺利进入。   大概此时都已经下班,整个办公楼很安静,只隐约听到二楼一处有人说话的声音。   谢雨上楼,走近那有人声传出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开着,她走过去站在门口,看向里面:“向芸乡长在吗?”   里面有三个年轻人,正坐着聊天。   三人中年纪稍长的女孩,起身走过来:“是《东方周刊》的谢雨记者吧?您好,我就是向芸。”   她典型西南女孩的长相,个子不高,但长得挺漂亮,眼睛明亮,笑起来很动人。   谢雨看过她的资料,是是大学毕业选调进来的干部,主管文教卫。她毕业顶级名校,本应有很好带前途,却选择回乡,大约是为了建设家乡的美好抱负。   谢雨微笑着和她握了握手,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女孩,不知她的抱负有没有?   向芸介绍完自己,又转身介绍:“这两位就是这次的志愿者,陈心悦和张庆然。他们都是大四保研生,申请这个学期来支教。”   谢雨朝两人看去,女孩在向芸说话间,已经朝她跑过来,很热情的模样:“我听基金说《东方周刊》的记者谢雨要来,特别高兴。你知道吗?我很喜欢看你们的杂志,经常看到你写的报道,你好厉害!”   谢雨笑:“你一个女孩子来山区支教,也很厉害。”   陈心悦吃吃吃笑了笑:“这一直是我的梦想。”   象牙塔里年轻的女孩,总是有些天真,他们还不懂得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就像当年的谢雨一样。   后面那个男生也走过来,那男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很有点书卷气的样子,一看便是大学生,只不过眼角眉梢,却有点轻浮之色。   谢雨采访过各行各业性格各异的人,多少有些识人之术,那点隐藏得很好的轻浮,在她的眼里很容易遁形。   毕竟,这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男生。   张庆然嘴角扯了个笑容,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张庆然。”   谢雨点点头:“你好。”   向芸看了眼墙上的钟:“这次安排的是红溪小学。谢雨,我就不留你们吃饭了,到红溪村要一个小时,现在天黑的早,那边的路不好走,时间太晚了不方便。等你们回到乡上,我再招待你们。村小校长那边已经说好了,他会安顿你们,要是有什么问题,打电话给我。”   三人一一道谢。   向芸又道:“我本来是要送你们去的,可惜待会儿我还有事要下到别的村子。不过我已经安排了乡政府的车子送你们,车路只通到一半,到村里你们还要走半个小时,司机会带你们去,山里的路不是太好走,你们自己当心点。”   谢雨对这个热情周全的女孩很有好感,微笑着跟她道谢。   陈心悦则笑得很灿烂:“没关系,我已经准备好吃苦了。”   向芸和谢雨俱因为这年轻天真而笑。并不是嘲笑,只是单纯被感染。   向芸没有骗他们。   车子开了半小时,那路便到了尽头。下车后,由司机带路,一行四人踏上了乡村土路。虽然不至于跋山涉水,但那窄窄的土路,还留有雨后的泥泞,让这些城市里来的人,步步维艰。   好在山村里景色优美如画,清澈的小溪流水声像是绵延不断的旋律,田间山头里的虫鸣鸟叫如同伴奏声。   夜色渐渐覆盖下来,天晴之后的苍穹,开始出现月亮的影子和点点繁星。树林中的倦鸟扑哧着翅膀陆续归巢。   山村里的住户,总是几家聚居在一处,然后又隔着好一段田野山林,才能见到下一处人家。这里住着的都是土家人,大部分的房子还是年代久远的土家木房子,一些临溪的人家则是吊脚楼。   暮色中炊烟正缭绕。   路过人家时,总有老人和小孩好奇地朝他们看过来,还有凶恶的土狗狂吠,然后在主人的怒骂下,不甘地喘着气。   一路上,陈心悦最兴奋,不停地按手机拍照自拍。   在翻过两座小山坡,踩着石头淌过三条小山溪后,一栋背山面水不同于当地民居的砖瓦平房,终于露在谢雨视线中。   走在前方的司机指着那房子,用带着浓厚乡音的普通话道:“那就是红溪小学。”   陈心悦咦了一声:“比我想象得好呐。”   司机道:“以前条件可差呢,前几年有人捐助盖起来的房子。上课的教室是好了,但这里交通不方便,没有老师愿意来山里,要不然就是来了没几天就走了。”说着,他转头朝陈心悦笑笑,“要是像你们这些大学生常来支教就好了。”   陈心悦笑道:“现在资讯发达了,以后会多起来的。”边说边回头看谢雨,“有我们的大记者给多报道一下,肯定有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咱山里的孩子。”   司机憨厚的笑了笑。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溪水边。   这小溪比之前那几条略宽,水流虽然也浅,但略湍急一点。   小溪没有桥,像之前那几条一样,水中搭了几块露出水面的大石头,供人踏过去。   那河水清亮,河底是红色砂砾石,大约便是红溪这名字的来历,一些鱼儿在水中快乐地游着。   司机走在最前面,边小心翼翼跨过去,便叮嘱后面的人小心,又笑着道:“你们可别小看这河,涨起水来,能淹上学校操场。”   “真的?”陈心悦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背着大登山包,重心不稳,在谢雨前面摇摇晃晃,笑着夸张地叫唤。   张庆然断后,一言未发。   走在河中央时,谢雨腰间忽然被人摸了一把。   张庆然温文尔雅的声音在后面响起:“当心一点,现在天冷,湿了鞋子可不好受。”   谢雨不能断定刚刚他那手的举动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也懒得跟他计较。   此时天色已经发麻,头顶的月亮已经明晃晃挂在上空。因为临近月中,那月亮像是银盘一样,又大又亮,给山村覆上了一层银色光芒。   上了岸走几步,就是学校的操场,有许多小孩在操场上玩耍,看到有人来,不知是哪个孩子大叫一声:“校长,新老师来了!”   平房一端亮着灯光的小屋子里,闻声走出来一个老人。   “田校长。”司机迎上去打招呼。   田校长大约五十多岁,除了戴着一副眼镜,皮肤晒得黑黑,背略微佝偻,除了那副眼镜,和山里的老人,没什么两样。   他走到谢雨三人面前,显得很激动,相互做介绍握手。又道:“你们都饿坏了吧,来来来,先吃饭再说。”   司机任务完成,因为要赶回乡上接人,任校长如何挽留,也没留下来吃口饭,就匆匆离开。   三人这时才发现,除了外面这栋教室,后面还有一栋简陋的房子,是师生宿舍。   校长带着三人走到后面,分别将两个志愿者老师安排了两间房子住下,说是两间,其实是一大间隔开的两小间。   谢雨只是暂住,便和陈心悦挤在一间。   两人放下行李包,环顾了下小房子,虽然陈旧简陋,但显然被人收拾过,书桌很干净,床上的被子也铺得整整齐齐。   陈心悦拿出手机:“我得给我爸妈报一下平安。”可说完,却咦了一声,“怎么没信号?”   外头的田校长闻言回应:“山里手机信号是很差,小陈老师需要打电话用学校里的固定电话就好。”   陈心悦因为这收不到手机信号的认知,初来的兴奋,忽然就降了几度,有点悻悻道:“好吧,吃完饭我再去打。”   放好行李,田校长领着三人去食堂吃饭。   说是食堂,不如说是乡间的灶房,靠着宿舍简易搭建起来的木房子。里面有一个土灶台,一个女人正生着火炒菜,看到进来人,用方言道:“马上就好了。”   田校长嘿嘿笑道:“这是我屋里人,你们叫她田婶就行,专门给学生们做饭的。”   田婶有些胖,圆脸盘红红的两坨。招呼完毕,就去外面帮忙看小孩。   炒了四道菜,小炒腊肉、鸡蛋汤、炒白菜,还有一碗当地的酸菜。   农家菜的味道很好,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工调料,这是谢雨在大上海从来没吃到的口味。   三个人也都是饿了,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   陈心悦扒了几口饭,随口问田校长:“我听乡长介绍说你们这里有两位老师,怎么就见着校长您一个人?”   校长哦了一声道:“陆老师上山去了。”   “上山?”陈心悦疑问。   田校长道:“我们这学校虽然是叫红溪小学,但除了我们红溪村,山上两个村子没有学校,也都是在这里上学。你们刚刚也看到了,住宿的孩子基本上都是山上的。山里的孩子,父母十有八,九都出去外面打工,家里只有老人照料。有些孩子不愿上学,老人们也没办法。这不,这学期开学两天了,又有好几个孩子没来报名。陆老师每年都得去学生家里,把人给劝回来。现在这社会,义务教育都上不完,还不就是个文盲。他下午上完课,就上山了。”   陈心悦点点头道:“这陆老师还挺负责的嘛!”   田校长:“是啊,我们这里虽然每年只有五六十个学生,但也是分了四个年级,以前除了我还有一个民办老师,但嫌钱太少,出去打工了,乡里这些年每年也有想办法派老师下来,可没人待得住。我年纪大了一个人哪里教得过来,多亏了陆老师一直留在这里帮忙。”? ☆、夜遇 ?  山里的小学天黑以后,几乎就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唯一的娱乐设备,只有一台二十一寸的老式电视机,操场角落有一个大锅一样的接收器,能收到的台并不多,画面也不稳定。但这对住在学校的三十来个孩子来说,每天刚入夜的时候,看上一段动画片是最快乐的时光。   小孩子都睡得很早,不到九点,就被田校长赶着去了宿舍。   宿舍只有两间,一间女生一间男生,床铺是大通铺,小孩子像是土豆一样,一个挨着一个钻入自己的小被窝。   孩子们对外来的人们兴趣盎然,从刚刚几个人来到学校,就有好几个学生,偷偷摸摸探头探脑看他们。现下看到谢雨他们来宿舍,更是叽叽喳喳的很兴奋。   田校巡视了一遍,又稍稍训斥了几句,孩子们才稍稍安静。   他带着谢雨三人从宿舍走出来,道:“这宿舍楼以前是教学楼,后来前面盖了新楼就用来做宿舍,前前后后也已经有了二十几年,如今是漏风又漏雨,这几年一直有向乡镇府申请建栋新楼,但申请了几年,钱也没拨下来。小陈小张老师,你们得受点委屈了。谢记者,这两天你住在这里,也多担待点。”   张庆然客气笑道:“孩子们都能住,我们有什么不能住的。”   陈心悦附和:“就是,我们是来支教的,又不是来旅游的。”   谢雨目光淡淡扫了扫两个年轻人,嘴角勾了个不以为然的弧度。   几人各自回房。   冬天还没过去,山区的夜晚湿冷得厉害。   学校没有澡堂,只在厨房旁边隔了一个小间,烧了水用桶打过来冲洗。不方便倒是其次,最主要是冬末初春,山区还冷得厉害,一个战斗澡洗下来,也冻得人牙齿直打架。   谢雨回宿舍时,比她先完澡的陈心悦正盘腿坐在床边,举着手机摇晃。   她关上咯吱作响的门,看了她一眼道:“还在收信号?”   陈心悦点头:“我刚刚收到两格信号,跟我妈说了两句就断了。但是无线网络怎么都搜不出来。”   谢雨笑:“这里这么偏远,能打通电话就不错,还想着上网呢?”   陈心悦哼哼唧唧倒在床上:“没有网络漫漫长夜怎么度过?我来之前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谢雨道:“你可以找两本书来打发时间,或者写写你的支教日记,以后发在网上说不定会出名。”   其实她也只是随便说说,她自己也难以想象,在如今这个时代,连网络都没有的晚上,年轻人要怎么度过?   陈心悦豁然开朗一般笑道:“你说得有道理,明天开始我就开始写日记。对了,谢雨姐,你不是来采访的吗?到时拍照一定要把我拍得好看点。”   谢雨笑:“一定。”   这个时候不过十点钟,都市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但是在这片遥远的大山里,一切都已经沉沉睡去。   谢雨看着不到几分钟就进入黑甜乡的陈心悦,不得不艳羡这样的青春。好些年前,她也尚是学生的时候,也跟陈心悦差不多,生活简单,烦恼不多,总是沾床便能睡着。   如今倒也算不上多烦恼,只是工作压力生活困惑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加上职业的缘故,让她养成了作息不定的生活方式,安眠早成了奢侈品。   陈心悦的呼吸声萦绕在耳,谢雨更加睡不着,这样难以入睡的夜晚,让她莫名有些烦躁,想要辗转反侧,又怕打扰了身旁的女孩,最后只能睁着眼睛,透过那黑暗中的窗户,看向隙缝里点点的光线。   谢雨知道,那是月光。   破旧的老房子不隔音,有隐约的虫鸣传进来,她不知道这么寒冷的时节,是什么虫子在叫,只觉得那声音并不扰人,反倒有些悦耳动听。   不知听了多久,那虫鸣中忽然夹杂了一丁点别的声音。是刻意放缓放轻的脚步,像是怕惊扰这沉睡的夜色。   谢雨听到田校长压低的声音,说的是方言:“陆老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晓娟一直在闹脾气,我跟她爷爷劝了很久,才答应明天来上课。”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低沉的声音,刻意压低的嗓子,和那虫鸣有些奇妙地重合,让屋内的人听不出本来的模样。他说得虽也是方言,但谢雨总觉得他的口音似乎有些奇怪,好像并不那么纯正。   “你也别太放在心上,要是劝不回来,也不怪我们。村子里辍学的孩子也不是一个两个,晓娟那孩子脾气倔得很,都已经是十二岁了,也不是一次两次,别什么都依着她。不过她来答应回来上课,也算是好事。你赶紧洗了好好休息,上了一天课又上了山肯定累得狠。”   “您也休息,不用专门等我回来的。”   一阵开门关门的声音之后,便又恢复了只剩冬夜虫鸣的寂静。   谢雨的眼皮终于慢慢变得有些重,在不知不觉中,迷迷糊糊睡了去。   她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一个人在了无人烟的大山里行走,却迷了路一般怎么都走不出来,然后在她前方突然出现一个男人,那男人的背影高大挺拔,她正要上前叫住他,那梦却忽然戛然而止。   谢雨从梦中醒来,屋内还是一片黑色,窗帘隙缝里,仍旧有淡淡的银色月光透进来。陈心悦的呼吸均匀而绵长。   她轻轻掀开被子,脚下刚摸索到自己的拖鞋,陈心悦悠悠转醒,迷迷糊糊问:“谢雨姐,你做什么去?”   “我去上厕所,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陈心悦哦了一声,又道:“厕所太远了,晚上又看不见,小心踩到脏东西,你就在屋后随便解决一下就可以了,我睡前就在后面上的。”   所谓的厕所,其实是挨着校长家猪圈建的两间茅房,并不在校园内,而是在旁边几十米处。隔着老远都能闻到熏眼的臭味,蹲坑是用木板搭建的,下面是化粪池,里面的蛆虫偶尔都能爬上木板。   谢雨和陈心悦之前被田婶带去上厕所的时候,两个人差点连晚饭都吐了出来。   谢雨听了陈心悦的话,嗯了一声,套上凉拖,轻手轻脚拉门而出。   时至月中,山里深远的苍穹上,挂着一轮明亮的圆月,谢雨在城市生活多年,从未见过这么清晰的月亮,仿佛伸手就能抓住。   旁边的房间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孩子们沉睡的呼吸。   谢雨脚下穿着一双凉拖,夜晚的寒意让她脚趾不自觉用力缩了缩,怕吵醒旁边宿舍的孩子,她脚下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半点声响。   她蹑手蹑脚从侧面绕到宿舍背面,屋子后有一条排水的阳沟,对着的便是学校背靠的那座山,夜色下谢雨看到那山上中央有一座坟茔,孤零零的墓碑在月光下似乎闪着光。   她是典型的唯物主义,但大半夜一个人见到这一幕,还是有些心惊胆战。赶紧蹲下来解决,那哗啦啦的流水声在夜里显得很清晰。   作为一个城市文明人,她多少有点为自己这举动有些羞耻。   万幸只是深夜。   方便完毕谢雨立刻拉好裤子,疾步返回往宿舍走去。   可她刚刚走到转角处,忽然一道黑影在月光下覆过来,她走得太快,来不及反应过来,猝不及防间,已经迎头撞上那身影。   谢雨本来就有点害怕得提着一颗心脏,立时吓得要大叫。   不过她声音还没叫出来,已经被身前的人用手捂住给压了回去。   那人似乎很高,声音在她上方低沉沉响起:“别叫,小心吵到孩子们。”   他说的是普通话,不带半点这一带的乡音。   黑暗中的两人挤在房子侧面屋檐下窄窄的台阶,此刻的姿势几乎呈拥抱状,虽是冬天,但因为都穿着睡觉的薄薄衣服,即使看不见彼此,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体传来的温度。   男人似乎意识到什么,又立刻低声开口解释:“我是学校的陆远老师,你不用怕。”   谢雨这才恍然大悟,不是大悟他的身份,而是为何她会觉得这声音熟悉,原来睡觉前听过一点。   她将刚刚的惊魂压下去,舒了口气回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有人。”   想到刚刚那尴尬的水声,却真是有些无奈地想笑。   陆远道倒是语气平淡,仿佛并不知道她来这里做什么:“哦,我也不知道有人。”说完,又问,“那个……你是新来的支教老师?”   谢雨道:“我是来采访你们学校的记者,校长应该跟你说过。”   陆远低低嗯了一声,似乎才想起挡了别人的路,赶紧侧身让开:“你赶紧去睡吧,山里冷,小心着凉。”   他说的似乎是一句关心的话,但是语气却有些像这夜里的温度,冷得毫无暖意,那是一种拒人千里的语气。   谢雨在曾经的采访中,遇到抗拒的采访对象,他们就是这样对她说话。   她不以为意地暗自笑了一声,从他身前擦身而过,留下一丝冷暖莫辩的清风。   那气息从陆远鼻尖擦过,站在黑暗中的他,忽然莫名有些怔然。? ☆、严厉的男人 ?  回到床上的谢雨很久才再睡着,第二天早上自然有些起不来,就连旁边孩子们起床的吵闹,也没能将她彻底唤醒,只隐约听到有男人训斥人的声音,但因为太困,她分不清那声音是来自现实还是梦中。   陈心悦起床时,她倒是微微睁了睁眼,只是待人离开,又迷迷糊糊睡去。   再次醒来,是被外面广播体操的声音吵醒。她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她爬起来随便穿了件衣服。   水管就在门口,因为接的山泉,比普通的自来水还要冷,她随便用冻手的凉水漱洗了一下,便拿着相机和录音笔绕道教学楼前。   今日天空出了太阳,气温稍稍回升,但仍旧有凉凉的晨风吹过。   广播体操的音乐声从操场前方旗杆下一个小小的录音机传出,声音并不大,但在山间回荡得异常清晰。   几十个孩子正在操场上做操。   昨日天黑,谢雨没有看清楚这些孩子们的模样,今日才看到,站在最前排最小的大约才四五岁,站在最后的有两三个,却有了点少年人的模样。总之参次不齐。   孩子们在脸在晨风中冻得红扑扑两坨,透着乡下孩子特有的质朴。些孩子大都穿得很简朴,有人的衣服短了一截,有人的棉布鞋破了洞,更多的是有些灰扑扑的脏,像是好些天没换过。总之跟谢雨见过的城里孩子截然不同。   她站在教室前,举起相机,拍下了两张照片。有小孩子发现她,偷偷摸摸开小差转头笑害羞地看过来。   谢雨眼睛从相机离开,朝那些小孩笑了笑,忽然感觉到有一道与众不同的目光看过来,她下意识回望过去。   操场前方站着包括两个志愿者在内的四个老师,除了那道目光的主人,谢雨全都认得。那男人个子很高,比旁边年轻的陈心悦和张庆然都高了很多,穿着一身已经洗得发黄的运动服。不知是不是晨光的缘故,他看过来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探寻一般,但那脸上面无表情。   谢雨记得昨晚的场景,她记得他叫陆远,就是校长提过的那个陆老师。   她嘴角勾了勾,算是回应他的目光,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只神色淡漠地转回头,又去看学生做操。   早操结束,孩子们老老实实排队站好。陆远走上前一步,沉着脸开口:“向正刚、田子龙,向小丽,彭招娣,你们四个留下来,其他同学回教室。”   几十个孩子一哄而散,鱼贯跑回他们的教室。田校长和两个新老师,也跟着孩子们走过来。唯有陆远和被留下的四个孩子依旧站在操场。   那四个小孩怯生生站着,低着头不敢说话,一看就是做错事的样子。   陆远冷声开口:“你们几个为什么被留下吗?”   这个山村老师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看起来非常凶,也许还会体罚学生。是孩子们最怕的那种老师,   几个孩子果真脑袋更低,不敢出声。   谢雨微微靠在背后的墙上,歪头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她想起自己的小时候,也曾被严厉的老师这般训过,不过她的老师似乎都长得眉慈目善,并不像这个男人这样吓人。   陆远继续喝道:“刚刚做操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偷懒?”   两个孩子摇头,两个孩子点头。那两个摇头的孩子又赶紧点头。   陆远皱了皱眉,冷声道:“绕着操场跑二十圈,不准再偷懒,不然今天就站在操场上,不许进教室。”   他声音刚落,孩子们还没开始跑,本来要进教室的陈心悦,忽然转身跑过去:“等等!”天真善良满怀理想的女生,义正言辞地对上陆远,“陆老师,你不能体罚学生!”   陆远讥诮地看了她一眼,不为所动。   陈心悦又道:“他们都是留守儿童,我们作为老师应该给他们更多的爱,而不应该做错一点事就惩罚。”   陆远道:“做错了事,就该受惩罚,不管放在哪里,都是真理。”   陈心悦多少有些大学生的心高气傲,不满地据理力争:“你以为你是说的就是真理?!”   陆远不回答她的话,也不再与她争执,只面无表情朝四个诚惶诚恐的孩子下命令:“开始跑,跑完后回教室。”   四个孩子怯生生看了看义愤填膺的陈心悦,其中一个小心翼翼道:“陈老师,是我们错了。”   陈心悦哼了一声,转身快步走回教室,在路过谢雨时,低声道:“你看看,这就是山村小学老师的素质!”   谢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看着陆远也朝这边走来。   谢雨之前没太看清他的长相,现在正面过来,才发觉这个男人长着一张能让人立刻记住的脸。他大概三十来岁,虽不是当下审美的那种英俊,但五官周正,棱角分明,尤其是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让他又整个显得有些沉郁,也很有点与众不同。   在走上屋檐下的台阶时,陆远那双漆黑的眼睛,又朝谢雨看过来一眼。当真只是一眼,然后落在她手中的相机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便又轻描淡写收回,走进了她身旁的教室。   红溪小学的教学楼总共三间房子,两间教室,剩下一间是办公室和学生活动室,里面除了两张办公桌,还有那台唯一的娱乐设施电视机,以及一些简单的课外书籍。   两间教室坐了四个年级,也是四个班,每两个班共用一间,中间只用木板稍稍隔开。现下有了两个新老师,四个老师,正好可以一人一个班。   陈心悦和陆远在同一间大教室。   谢雨来到陈心悦在的那间教室后面,拉了把椅子坐下。   杂志社和新苗基金,要求的是一篇深度报道,所以她需要很细致的了解这里,包括观察老师的教学,以及这里的孩子们课堂上的学习情况。   陈心悦看她拿着相机坐在后面听课,一扫刚刚与陆远争执的阴霾,给她一个照片拍好一点的眼神,便开始上课。   这个班级是刚刚入学的一年级,山里没有幼儿园也没学前班,班上最小的孩子不到五岁。每个孩子个性大不相同,有的胆小羞怯,有的胆大妄为,有些好奇前面的老师和后面的谢雨,有些好奇谢雨手上那黑色的相机。但更多的孩子,则是对旁边偶尔发出朗朗读书声的高年级充满兴趣,总之没有几个人注意力集中,甚至还有年龄小的孩子中途忽然哭闹。   一场新开学的自我介绍下来,陈心悦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谢雨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渐渐露出挫败和不耐烦。   这是这些山里孩子们的新一课,或许也是陈心悦的新一课。被粉饰过的梦想,从这一课开始,慢慢会变成最简单的黑白颜色。   这是谢雨曾经经历过的路程,尽管每个人的梦想不尽相同,但只要起初将其想象得太美好,那么梦想逐渐幻灭的心路,大致相差无几,因为现实和想象终归不同。   但在谢雨看来,有理想总该不是坏事,就像陈心悦一样,至少她的初衷完全是出于一种大部分都市人已经渐渐丧失的理想主义和善良。   谢雨坐在教室后面,一堂课下来拍了很多照片。山区孩子那种贫穷和质朴,被她全拍进相机。还有好几张陈心悦在讲台上讲课的照片,陈心悦的模样并不算出挑,但年轻的女孩在她的镜头里,变漂亮了几分。也许还能打造一个最美支教女大学生。   铃声响起下课后,谢雨坐在教室后面没动,低头翻阅自己的劳动成果。有好奇的孩子围过来,但很快这些孩子就四散而去,只剩下陈心悦兴致勃勃在她旁边继续欣赏自己的照片。   谢雨正觉奇怪,抬头一看,却见不知何时陆远脸色沉沉地站在面前。   谢雨抬眼看他,似笑非笑问:“陆老师愿意让我拍张照片吗?”   陆远眉心微蹙:“你报道我们山区小学,我代表所有的学生感谢你,但是请不要在上课的时候拍照,我刚刚在旁边都听到你相机咔嚓咔嚓的声音,你知不知道这样不仅影响老师上课,也影响学生专心听课。”   谢雨笑了笑还没回答,陈心悦先开了口:“陆老师,你这样是不是太较真了?谢雨姐她又不是长期在这里拍我们,她就待几天做完调查采访就走。她要拍孩子们上课,难不成还等到下课再拍?”   陆远看了她一眼:“陈老师愿意来支教,我们很感谢,但如果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伟大的事,想靠这个博取一点什么关注和名气。我觉得这样的动机,说出去并不怎么光荣。”   陈心悦脸色白了白,鄙夷道:“别以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陆远淡淡道:“我只是随便打个比方,你不用放在心上。”   谢雨看着这个过于认真的男人,笑着打圆场:“陆老师,我会注意下堂课会少拍点照,尽量不影响你们上课。”   陆远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睛轻飘飘看了她一眼,转身欲离开。谢雨却又叫住他:“陆老师!”   陆远转头,看到这个女人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地昂头看着他。   谢雨挑挑眉:“下节课,我想去您的课堂旁听,不知方不方便?”   陆远道:“不方便。”   谢雨也不恼,只笑着耸耸肩:“那就算了。”   陆远回到旁边的班级,陈心悦弯下身,在谢雨耳边道:“我跟你说,这个陆老师脾气真的特别差,我早上就领教过了,宿舍里有几个孩子赖床,被他骂得好厉害。”   谢雨笑了笑没说话。? ☆、冷淡的男人 ?  到了午休时间,除了边近的十来个学生,能够回家吃饭。其他的孩子,午餐都是在学校解决,大灶煮的米饭和大锅菜,两个简单的菜,炒土豆和炖萝卜。饶是这样,比起山区许多没有食堂,学生只能吃冷饭就咸菜的小学要好很多。   学生们排队打了饭,便回到教室坐在座位上吃饭。谢雨跟着孩子们拍了几张照片,因为她早上只吃了两块饼干,此时也饿得厉害,便去了厨房吃饭。   校长夫妇和两个新老师,正坐在厨房里吃饭,唯独不见陆远。   见她进来,田校长招招手:“谢记者,别忙活了,赶紧先吃饭,不然就凉了。”   谢雨拿过田婶为她盛好的碗,随口问:“怎么没看到陆老师?”   田校长道:“他去看着学生,怕那些猴子们吃饭不老实。”   谢雨哦了一声,又笑道:“田婶一个人每天做这么多人的饭菜,真不容易。对了,这里离乡上这么远,每天学校要用这么多菜,都是怎么来的?”   淳朴的农村妇女嘿嘿笑了笑,田校长替她道:“做饭倒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每天要用这么多菜确实是个问题。我们这里的孩子不用交伙食费,他们每个星期来上学会交米和菜,不过从家里带来的菜只能是一些能存放的,肯定也是不够的,学校旁边的菜地种了一些蔬菜,每个星期陆老师还会去乡上采购一些。”他顿了顿,“以前学校只有这栋旧楼,没有宿舍也没有厨房,山上一些孩子们每天天没亮就赶路,走上一个多钟头来上学。中午吃的都是自己带的冷饭和咸菜。我看不下去也没办法,学校没条件。陆老师来了后,帮忙建了新楼,旧楼做了宿舍和厨房,学生们才不用天天起早贪黑爬山往返,中午也有一口热饭吃。”   谢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外面那栋教学楼是陆老师帮忙盖的?”   “可不是么?”田校长说着叹了一声,仿佛有些感慨,“算起来,陆老师到我们这里有六年了。”   一旁的张庆然听了,有些疑惑问:“在村里当老师工资这么少,他一个大男人怎么愿意留下来?”   田校长摇头叹气:“一直没老师愿意留在村里,陆老师想走便一直没走成。别看陆老师看起脾气不好,其实心肠好得很。乡里每个月发的八百块工资,他全都交上来做了学生们的伙食费。”   几人正说着,外头忽然一声震天响的怒吼,继而是小孩子大哭的声音。   田校长笑了一声,仿佛习以为常:“肯定又有哪个孩子不好好吃饭。”   陈心悦撇撇嘴:“就算不好好吃饭,也不用这么凶吧,毕竟只是小孩子。”   说完,她放下碗,谢雨想了想跟上前。   两人走到前面的楼房,两个教室此时都鸦雀无声,每个孩子都正襟危坐,只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呜呜地大哭,面前的桌上洒了半盒饭,陆远黑着脸站在他旁边。   “我说过多少次,不准浪费粮食。你倒在桌上的全部吃掉,吃不完,中午不准睡觉,在操场罚站。”   男孩哭得更厉害,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她哆哆嗦嗦拿起勺子,将桌上的饭菜拨回饭盒。   陈心悦看不下去,冲上前大声道:“陆老师,你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饭菜都已经倒在桌上,这么脏还怎么吃?”   陆远冷冷看了她一眼:“浪费粮食绝不能纵容,这是我教育孩子的方式,不需要你认同。”   陈心悦来了气,将孩子的饭盒拿过来,牵着孩子往外走去。   谢雨睨了眼面无表情的陆远,笑道:“你让我想起我初中时的班主任。”   陆远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淡淡瞥过来。   谢雨又道:“他和你一样凶,我们很怕他,背后都偷偷叫他黑面阎王。”   有听懂的小孩子,没忍住噗嗤笑出声,被陆远一个刀眼瞥过去,吓得赶紧埋头不敢再笑。   这个玩笑,并没有让陆远的表情稍稍起一点变化。   谢雨伸手搭在他手臂上:“陈心悦那样不谙世事的大学生,愿意来这里支教,你怎么也该怜香惜玉一点吧。”   陆远淡淡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不着痕迹地挪开自己的手,朝教室里的学生冷声道:“吃完饭的去把碗刷干净,回宿舍和活动室午睡,不准备打闹,被发现罚跑十圈。”   教室里的孩子们,立刻听话地鱼贯而出。   小孩子天生对老师畏惧,何况是一个凶恶的老师。   谢雨回到后面的厨房,看到陈心悦将刚刚那孩子的饭倒入潲水桶,但倒完才知道,食堂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饭菜,好在她自己行李中还剩了一包泡面,做了那孩子的午餐。   下午的课堂,谢雨继续坐在教室后面旁听,两个相通的教室中,两个班级的老师和孩子们声音相互交错。但陆远低沉的声音,在这一众嘈杂中,并不算响亮突兀,但听来却很分明。   这个男人……   谢雨忽然有点想去坐在旁边,看看他上课的样子。   她渐渐有点出神,没有在关注自己在的这个班级是什么样子,反而竖起耳朵听旁边的声音。   直到陈心悦的声音被一个小男孩举手打断:“老师!”   陈心悦放下课本问:“怎么了?”   举手的男孩指着旁边的小同桌:“他拉屎了!”   陈心悦皱了皱眉,似乎有点没反应过来。那个被同桌举报的小男孩,看着还不足五岁,忽然哇的声音哭出来。   陈心悦立刻走下台,将那小男孩拉起来,她看了眼座位上隐约的湿迹,皱眉吸了吸鼻子,奔溃道:“你要上厕所怎么不说?脏死了!”   谢雨走过去,看了看情况,道:“天这么冷,得赶紧给他换裤子。”   陈心悦撅嘴道:“这么脏!”   “怎么回事?”陆远大概是听到动静,从旁边走过来。   谢雨看向他:“这个孩子出了点状况。”   陆远几步走近,看了眼正在羞愤嚎啕大哭的孩子,目光移到他身下,心里了然,一手将他夹着抱起来:“我去处理,你们帮忙看着里面,别让他们瞎闹。”   陈心悦如释重负,连连点头:“没事,我会看着的。”   谢雨看着陆远抱着孩子快速走出教室门口,抿嘴沉默片刻,朝陈心悦道:“我去看看。”   陈心悦笑:“这种事情你也要写进报道?不过也挺有代表性的。”   谢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走出教室。   陆远带着孩子进了男生宿舍,门只是虚掩着,谢雨推门而入,他淡淡看了她一眼,没什么反应,手上麻利地将小男孩厚厚的裤子脱下来。男孩趴在他腿上,红着脸不说话。   脱下的内裤上,沾满了黄色的大便。那气味立刻散开,谢雨不自觉皱皱眉。   陆远又看了她一眼,空出一只手,将床下的一个盆拿出推上前:“厨房有热水,麻烦你帮我打一盆过来,我得给他擦擦。”   谢雨弯身拿过盆,出门迅速打了盆热水过来。   陆远很熟练地将男孩的屁股清洗了一番,又给他套上新裤子,最后拍拍他的屁股:“快回教室上课吧,想上厕所举手给老师打报告,胆子放大点。”   男孩用力点了点头,怯生生看了眼谢雨,一溜烟跑了出去。   陆远一手拿起脏裤子,一手端起脏水朝外走:“多谢。”   谢雨靠在门框边朝他笑:“你自己有孩子?”   陆远摇头:“没有。”   “那为什么这么熟练?”   陆远道:“一年级的孩子刚离家上学,难免出状况,这种情形不是一次两次,见多了就习惯了。刚刚这个孩子下个月才满五岁,家里在山上,第一次上学,还要住校,出点问题很正常。”   他说完,走出宿舍,来到外面的水管前,开始清洗手中的脏裤子。那水管里流出来的水有多冷,谢雨再清楚不过。她看到他双手在水下搓洗,似乎对冷水的寒冷浑然不觉。   她走上前一步,站在他身后问:“你普通话说得很好,不像是这一带的人,你从哪里来?”   陆远低头洗着衣服,半响才轻描淡写回答她:“山外面。”   “山外面哪里?”谢雨继续问。   陆远沉默片刻:“不重要。”   “我来你们这里采访,希望能知道这里所有老师的资料。”   “你不用采访我,田校长在学校二十多年,他才值得你报道一下。”   “校长我当然会专门采访,但我要做一篇深度调查,也需要采访这里的老师,包括刚来的两个志愿者,还有你,这样才全面。”   “不用,你可以当我不存在。”   谢雨笑:“你这么大一只,我没办法当你不存在。”   陆远不再理会她的话,将手中的几件裤子清洗干净,晾在门口的绳索上。做完后,转头看了眼谢雨:“我去上课了,你自便。”   谢雨含笑看他:“那我晚上去你宿舍采访你。”   “我说了不用。”   “我也说了我想采访你。”   陆远露出不太耐烦的神色:“随便你。”? ☆、矛盾的男人 ?  晚上九点多,本来吵吵闹闹的山村小学,在夜色下归为宁静。孩子们嬉戏累了被老师赶上床老老实实睡觉,老师们检查完毕也陆续回房休息。   陈心悦坐在窗前简陋的写字台前,照旧拿出手机举高搜了一会儿信号,在断断续续中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后,有些闷闷不乐地打开笔记本电脑里的文档,开始写自己的支教日记。   年轻女孩初来的兴奋,在经过这第一天后,几乎消失殆尽。   吃住太艰苦,没有抽水马桶,没有淋浴,即使早就预料到,但真正体验,才知道比想象中更煎熬。   乡下的孩子们也没有想象中的可爱听话,这些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卫生习惯大都不好,顽劣的小孩也不是少数。   更让陈心悦始料未及的是,她低估了离开网络的痛苦,这样无趣寂寞的生活实在像是度日如年。   谢雨洗漱完毕进来时,看到她唉声叹气,笑问:“怎么了?”   陈心悦将手从键盘上移开,搓了搓:“太冷了敲几下就手僵,算了今天不写了。对了,谢雨姐,你什么时候走?”   谢雨回道:“我还要等周末学生放假,选一两个孩子走访一下他们的家,所以计划的是周天走。”   陈心悦撅了撅嘴:“啊?这么快啊!你要走了,这里就只剩我一个女孩子,好没意思的。”   谢雨笑:“你申请支教的时候,就没想到这个问题?”   陈心悦抿嘴,沉默片刻,忽然睁大眼睛好奇问:“你说那个陆老师也不是这里的人,怎么能在这里待六年的?太不可思议了,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他就不觉得无聊寂寞?”说着,她压低声音:“我怀疑他肯定是生活或者爱情受了什么挫折,才躲在这里逃避现实。你看他脾气多坏!”   谢雨微微一怔,摇头笑:“不知道。”   陈心悦得不到八卦的答案,撇撇嘴,看了看电脑屏幕下方的时间:“才九点多,怎么睡啊?又不知道干什么?”   谢雨从自己包里拿出平板丢给她:“我下了几个片子在里面,你看着打发点时间。”   陈心悦睁眼笑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多下点片子带过来呢。”   谢雨拿出录音笔和相机:“你慢慢看,我去采访陆老师。”   陈心悦笑着看她一眼:“他好像不愿被采访,小心吃闭门羹。”   谢雨轻笑一声,拉开门走出去。   待站在外面,她才发觉自己脚下还穿着一双凉拖。大约是冻了许久,反倒不觉得太冷,便也懒得回去再穿鞋。   陆远的宿舍就在旁边,拉着窗帘,里面透着一丝暗淡的光线。谢雨敲了敲门,门很快从里面打开。   陆远直矗矗站在门框处,更显得高大挺拔,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谢雨:“我说了不接受采访。”   谢雨微微一笑:“那我不采访,我们聊聊天没问题吧。”   她转头看向他身后的室内,泛黄简陋的房间,只得一张简简单单的木床,上面放着整齐叠放的被子。除此之外就是一张旧书桌,一张木椅,和一个布衣柜。   谢雨见他没有放自己进去的打算,稍稍歪头,看着他笑:“我也算远道而来的客人,你不必要这么如临大敌吧?”   陆远稍稍侧过身,让她进屋。   谢雨嘴角牵起一丝笑,擦过他,走进房间,径自坐在屋中那唯一的椅子上。   屋子里有未散去的烟味,显然这个男人刚刚抽过烟。   脾气暴躁,抽烟,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小学老师。   陆远随手关上门,面无表情地回身走过来,以床代椅,在那木床边坐下。那床大概是不太结实,他坐下时,微微晃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咯吱的声响。   谢雨道:“我来采访,是和一个公益基金合作,你们这里需要什么帮助,可以告诉我,我转告给他们,让他们给你们提供帮助。”   陆远讥诮一笑:“画饼么?还是说等你的报道登出来,让我们这里热闹一下,然后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他一阵见血地道出这个事实,让谢雨无法否认,就像她所经历的张晓珂事件,外面的人或许也正在慢慢淡忘。   陆远看了看她,又道:“以前有一个公益项目来过这里,给我们提供了一年阳光午餐,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谢雨无奈地勾了勾唇:“这里太偏远,有些事情做起来确实很难。”她顿了顿,问,“陈心悦刚来一天就受不了,校长说你在这里待了六年,你很喜欢这里?”   陆远沉默片刻,道:“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   “那你是怎么做到待了这么多年?”   “习惯就好。”   谢雨来了兴趣,挑挑眉问:“所以,打算一直留在这里?”   陆远这回回答得很快:“不会。”   “什么时候离开?”   “有新老师留下的时候。”   “如果一直没有老师来呢?”   这回陆远稍稍犹豫:“不会没有。”   “就算有,也许要再等一个六年呢?”   陆远道:“不会。”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不会等这么久。”   谢雨从他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却从他那双漆黑的眼里,捕捉到一丝犹疑和不确定,还有一点隐隐的不耐。   他坚毅的脸上于是多了一份迷茫。   她沉默片刻,又笑着问:“你为什么来这里支教?事业不顺还是爱情受挫?”   陆远薄薄的唇,牵起一丝哂笑:“所以你觉得陈心悦和张庆然是受了挫折才来这里?”   “他们只是短期志愿者,而且是学生,怀着美好的理想,来得快去得快,这种人每年都有很多,你可是在这里待了六年,如果这是你的理想,我很佩服。”   陆远目光越过她,看向窗户:“我留在这里无所谓理想。”他沉默片刻,又低声加了一句,“这六年只是个意外。”   谢雨有点没太听明白他的意思,还想再问,他已经起身,漫不经心开口:“我去看看孩子们有没有睡觉不老实。”   只是说着,人却忽然又弯身凑到谢雨面前。   两人只隔咫尺的距离,铺天盖地的温热气息传过来,昏暗的灯光下,谢雨看到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芒。他似乎是刚刚洗过头不久,头上散发着一股清新的香味。和着男人的气息。   她不是未经世事的女孩,但是却因为这突然逼近的距离,心跳忽然加速了一下。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出声,陆远又已经站直身,举起从她外套口袋掏出的录音笔,轻笑一声:“未经别人允许录音,应该不是道德的行为。”   谢雨笑了一声:“不好意思,职业习惯使然,何况我们并没说什么,你也没有告诉我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是么?你不用这么在意。”   陆远将录音笔里面最新的录音删掉,还给她,道:“你要采访,写田校长就可以了。他在这里二十多年,曾经有机会考出去,但还是选择一直留在这里,他是真正为了山里孩子着想的人,我很敬佩。至于我,没有这么伟大,没有什么好写的。”   谢雨点头:“你不愿意,我不会写你。这是一个记者的职业道德。”   她说得冠冕堂皇,事实上在过去几年,很多人不愿公开的隐私和秘密,仍旧被她贩卖。   陆远走到门口,稍稍打开门,忽然又转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问:“你叫谢雨?”   谢雨点头。   “谢谢的谢,雨水的雨?”   谢雨挑眉:“没错,有问题?”   陆远眉心微蹙,摇摇头:“随口问问。”   说完他拉门出去,他离开不过是不愿继续进行这场被人试图窥探隐私的对话,谢雨也不想强人所难。   待他出门,她也起身。   路过窗前的课桌时,目光瞥到上面一个装满新烟灰的烟灰缸,旁边放着半包黄色软包装的烟,那烟盒上面是一朵盛开的芙蓉花。这种烟是本省产的低档烟,谢雨在乡上的时候,见过小店里有卖,两块钱一包,许多年纪大的乡民会抽这种。   她拿起烟盒,从里面抽出两根,放在鼻下闻了闻,烟草天然的味道很浓。她撇撇嘴自顾地笑了笑,将这两根烟放入外衣的口袋。   旁边陈心悦的宿舍,有电影对白和音乐声从门缝里泄出来,偶尔还能听到女孩看得入迷时的笑声。   年轻真好,快乐是如此容易。   时间尚早,谢雨还没有半丝睡意,也不想回宿舍,和陈心悦一起看那些她早就看过的影片。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今晚的月亮比昨晚更甚,圆圆的一轮挂在幕布一样的天上,近得像是拿个竹竿便能打落下来。   谢雨踩着拖鞋蹑手蹑脚路过旁边的老师宿舍,又路过那两间学生宿舍,男生的那间微微开着门。谢雨借着那一丝光线,看到里面一个高大的黑影,正躬着身,为踢了被子的男孩重新盖好。他动作很轻,睡得正酣的孩子们浑然不觉。   这个男人似乎充满了矛盾。脾气凶性格暴躁,却又有着不同寻常的柔软和耐性。就如同他对留在这种地方其实也有抗拒,却一直没有离开。   就如同他脸上的坚毅和迷茫。   谢雨走到厨房,推开虚掩的门,摸索到灶台边,拿了上面放着的一包火柴,复又出门朝教学楼前面的操场走去。   此时的操场空旷无人,月亮将水泥操场照得异常明亮,便更显得夜色宁静,除了前方那条小溪潺潺的流水,和夜风偶尔吹过的声音,再无其他。? ☆、夜谈 ?  谢雨到操场边缘的河岸上方,那里有一块大大石头,表面平滑,可以坐两三人。不知是被人从别处挪至此,还是天然就生在这里。   她绕到石头前坐下,虽然穿着两件裤子,但石头的冰凉还是传到皮肤,冻得她打了个寒噤。前面下方是红溪,流水日夜不停地往东走去,在尽头与镇上的大河交汇。   河对岸是一片水田,水田再过去是山,其实这里举目一望,四面八方都是山,月光下山色影影绰绰。于是人们被困在这山中,如同与世隔绝,于是年轻人都去了远方,只留下老人和孩子守望在此。   谢雨只在这里待了一天,便觉得外面那些事情变得离自己很遥远,所有的纷纷扰扰都变得模糊不清。但同时也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   她想,没有网络,没有娱乐,没有同龄人一起消磨时光,一个男人是如何在这里待了六年?   想着,掏出刚刚从陆远那里拿来的烟,划了一根火柴点上,她用力吸了一口,烟的味道很呛人,也很提神,烟头的火光在黑夜里像是深山里闪动的萤火虫。   后面有脚步声传来,她嘴角勾起一丝笑,转头看到的却是张庆然。   男孩走过来在谢雨身旁坐下,看了看她手中的烟,笑着问:“你们在媒体做的女孩子,是不是都喜欢抽烟?”   这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孩长着一副标准大学生的模样,有礼貌,话不多,看起来斯文内敛。但也仅仅只是看起来而已。   谢雨瞄了他一眼,回道:“我不喜欢抽烟。”   张庆然笑道:“但是你抽烟的姿势很有味道。”   谢雨吐出一口烟圈,轻笑一声:“什么味道?麻辣牛肉味?”   张庆然对她不解风情的冷笑话不以为意,继续道:“我以为美女记者只有电视台才有,没想到你们周刊有你这么漂亮的记者!”   谢雨勾了勾唇角淡笑,冷不丁问他:“你为什么来这里支教?”   张庆然倒是坦诚:“为了履历上多点东西。”   谢雨继续问:“你习惯这里吗?不觉得寂寞无聊?”   张庆然转头看着她:“无聊透顶。我刚刚看你抽烟的样子,好像也很寂寞?既然我们都寂寞,不如待会你来我的宿舍?”   谢雨在月空下对上他的脸,仍旧是年轻斯文的的模样,只是那眼镜后的双眼,显而易见的轻浮之色。   谢雨似笑非笑看着他:“你多大了?”   “马上就满二十二。”张庆然看着她笑,“虽然我年龄比你小,但是我一点都不小。”   “是吗?”谢雨拉着长长的尾音。   张庆然见她不像拒绝的样子,手慢慢放在她大腿上:“不信,你待会试试!”   到底是年轻,这样的调情方式在谢雨眼里看来有点拙劣幼稚。   她眼睛仍旧似笑非笑看着他,但夹着烟的手,却慢慢放下来,不着痕迹地摁在那只搭在自己大腿的手背上。   张庆然的反射性弹开,因为灼烧的疼痛,嘶的倒吸了口气跳起来,用力吹了吹烫伤的地方,恼羞成怒扬起手:“你他妈有病……”   谢雨昂头看着他,脸上仍旧带着讥诮的笑意,似乎并不担心那巴掌落下。   “张老师!”   黑暗中响起的声音,让张庆然的手停在了半空。他转头,看到陆远从黑暗中走过来,他只得不满地瞪了眼一脸不以为意的谢雨,悻悻放下手。   陆远走到两人旁边停下:“这么晚了,张老师怎么还没睡?”   张庆然被烟头烫伤的手背,疼得厉害,但又不好表露,只咬咬牙道:“还不习惯这么早睡便出来溜溜,正好遇到谢记者,就聊了几句。也差不多可以睡了,我就先回宿舍了,你们聊。”   他转过身,边走边龇牙咧嘴吹了吹手背。   他走出了几米远,陆远忽然冷不丁道:“烫伤的地方,用牙膏抹抹。”   张庆然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待人走远,谢雨昂头看着陆远轻笑一声。   陆远本来就高大,现下她坐着他站着,几乎有些压迫感。他居高临下与她对视,背在身后的双手,移到前面,将手中的一双黑色千层底棉布鞋丢在谢雨面前:“穿这个。”   谢雨愣了下,从善如流将脚从凉拖里拿出来,套进那双布鞋。鞋子有些偏大,但也还算勉强凑合,温暖的布鞋,立刻让她的脚渐渐恢复知觉。   “谢谢!”   陆远在他旁边坐下,伸手将她嘴上叼着的半根烟夺过,弯身在地上摁灭,然后又伸出手:“还给我。”   谢雨不明所以看他:“什么?”   “还有一根。”   谢雨嗤了一声,从兜里掏出来那根烟给他:“这种廉价烟亏你喜欢。”   陆远对她的嗤鄙置若罔闻,他拿过火柴盒,抽出一根,歪头捧着那火苗点燃手指间的烟,深深吸了一口再吐出来,半响之后,才淡淡道:“还行吧。”   “我白天没看见到你抽烟,但是晚上却抽了好多。看来你也会因为这里漫长的夜晚而寂寞,既然这样,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陆远吐出一口烟,有些答非所问:“我会离开的。”   这大概是一个他自己也没有答案的问题,所以这样的问答永远在原地打转。   谢雨没有再继续追问,想了想,问:“你多大了?”   陆远:“三十三。”   “所以你二十七就来了这里?”   “嗯。”   二十七岁,正是她现在的年龄。当然算不上年少,但也正当青春。   她当然知道,很多人在这个年龄,理想渐渐被磨灭,对待爱情和事业的激情也不复往日,就如她一样。可即使如此,作为谢雨自己,她仍旧眷恋物欲横流的都市生活,也要有美食华服,和那些并不能使人真正快乐的狂欢。   谢雨无法想象,一个二十七岁的男人,如何能忍受日复一日在边远山区的生活,一待就是六年。这里甚至连本地的年轻人都已经远离。   她斜了他一眼:“我真的很好奇你因为什么来到这里?”   陆远笑了笑,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在月光下微微眯着看向她:“或许你之前猜得没错,我是因为生活和爱情不顺,所以来这里逃避。”   他语气有点玩笑的味道,白日里那张过于苦大仇深的严肃脸,浮上了一丝慵懒的玩世不恭。   谢雨戏谑:“被女人甩了?”   陆远挑眉,不置可否。   谢雨笑:“我才不信。”   陆远问:“为什么?”   “因为你不像是被女人甩了就会逃避的男人。”她看了他一眼,“一个男人在风华正茂之年留在山里六年这种事情都能忍受,不可能会觉得被女人甩是什么大事。”   陆远笑着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又才道:“我说了……留在这里这么久只是个意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谢雨没有再追问下去,不知为何,她相信他口中的“意外”,因为人生本就充满了太多意外,并没不是每一件事都需要一个合乎常理的缘由。   他不紧不慢地抽着烟,看着对面黛色的群山,落在谢雨眼里的侧脸,轮廓清晰,表情沉静。与白日里那个易怒暴躁的男人截然不同,此时的他是如此从容。   可那脸上仍有隐隐的迷茫,这是这个男人的矛盾之色。   夜色下的两人,各有所思,都没有说话。冬末的夜风,轻轻淡淡吹着。兴许是脚上穿了棉布鞋的缘故,谢雨身上并不觉得寒冷。也或者是身边坐着这样一个人,深山里的夜晚,便没那么寂寞。   时间好像变得静止,两个陌生男女沉默着并排而坐,也不觉得任何尴尬。只是那风却不知不觉中变得凶猛,知道风吹树林的哗啦声响起,陆远似乎才从沉思中回过神。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本来明亮的圆月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了大半。他灭了最后的一点烟:“回屋吧,要下雨了!”   谢雨怔了怔,也下意识抬头看天色:“刚刚还很晴朗呢,怎么会忽然下雨?”   “山里的雨说来就来,不会提前通知你。”   谢雨笑了一声,站起身。   啪嗒一滴冰凉的水滴落在她额头上,她随手一摸,不可思议道:“这么快?还真是说来就来!”   话音刚落,雨打草木的声音,就淅淅沥沥响起,在黑夜里显得特别清晰。   “赶紧走!”陆远将她地上的拖鞋拎起,另一只手将她拉住,飞快往里面跑去。   他的手掌很大,带着灼热的温度,掌心里有薄薄的茧。   幸好路途不远,两人跑到后面宿舍平房的屋檐下,身后的雨便哗啦啦落了下来,像是从天空中倾倒下来。   陆远不着痕迹地松开握着的手,将拎着的拖鞋递给他:“早点睡,宿舍如果有漏雨的地方,先找个盆接着,我明天再修。”   她接过鞋子点头,转身推门而入。   “下雨啦?”屋内半躺在床上的陈心悦,从平板前抬头问   谢雨点头:“很大。”   说完,两人都发觉不对,因为屋子中央,有水滴落了下来。   “不是吧?漏雨?”陈心悦一脸奔溃地从床上跳下来。   谢雨环顾了下四周,确定只有这一处漏雨,道:“床上不滴水就行,我们先弄个盆接着。陆老师说要是漏雨,他明天会修。”   陈心悦鼓了鼓嘴巴,自嘲道:“平生头一遭住漏水的屋子,也算是一种生活体验。”   谢雨笑:“看来你已经适应能力还不错嘛!”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下去。”陈心悦哈哈大笑,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你刚刚采访了陆老师?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留在这里?”   谢雨道:“他说感情受挫。”   陈心悦有点得意道:“我就说嘛!”说着,又眨眨眼睛道,“你看到他戴的手表没有?”   谢雨还真没注意,挑眉疑惑看向等她的答案。   陈心悦似乎觉得这是一个了不得的发现,有点神秘兮兮道:“是积家。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不小心瞥到他的手表,总觉得表盘上那标志在哪里看到过,不过那手表看起来很旧,我也没在意。刚刚我一个人在宿舍看电影,忽然看到电影里有人带这个,才想起来这个牌子。”她顿了顿,“就是不知陆老师手上戴的是真是假?”? ☆、烦人的女人 ?  很奇怪的是,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加上屋内滴答滴答的水滴声,本是个无眠之夜。但谢雨这个神经衰弱者却睡得出奇地好,躺在床上不多时就进入黑甜乡,然后一夜无梦。   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她轻轻下床没有吵醒床上的陈心悦,蹑手蹑脚打开门。屋外的天空刚刚露出一点鱼肚白,雨已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乡间特有的泥土芬芳。旁边的学生宿舍,陆陆续续有孩子们起来,在门口用冷水漱洗,看到谢雨会露出羞涩的笑,同她问好。   谢雨也随便洗漱了一下,走到旁边的房间看了看那紧闭的门口,以为陆远没有起床,却有小孩子开口道:“陆老师去接同学了。”   谢雨转头,看到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对她说话。她笑了笑问:“这么早?去哪里接啊?”   小男孩指了指前面教学楼的方向:“就在河里啊,一下雨河里就会涨水,走读的同学们来上课过不了河,陆老师每次都会接他们。”   谢雨了然地点点头,好奇地朝外面走去。   她走到操场,遥遥便看到前面那条小河,当真发了水,清澈的河水变成混沌的黄色,平日淌河踩的石头,已经被水淹没。   陆远正背着一个孩子从对面走过来,对岸还站着两三个等待的孩子。   其实水不算深,陆远卷着裤脚,那水只在他膝盖上方一点。只是小河涨起来的水流得很湍急,别说是小孩子,就是陆远也走得并不那么顺畅。   她走过去,下到河岸边站着看他。   陆远一早就发现了她,但只远远看了一眼,便继续小心翼翼过河。   他走过来上岸,将身后的孩子放下,没理会谢雨,转身继续去接对面等待的孩子。走读的孩子陆陆续续抵达对岸,总共十几个,小的六七岁,大的十来岁,等到一趟一趟全部接过来,已经是快一个小时后。   有几个孩子大概是想看涨水的小河,被放下后站在岸边,便杵在边上不走,被陆远瞧见恶声恶气吼了几句,立刻一溜烟跑上去了学校。   谢雨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虚张声势的凶恶,有些可爱。   孩子们都走后,陆远擦了擦被冻发白的腿和脚,边穿鞋边瞥了眼旁边的谢雨道:“好看吗?”   “好看,特别好看。”谢雨似笑非笑看他,“真的,我觉得你特别帅。”   陆远嗤了一声,转头轻飘飘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她是典型的都市女子,美丽时尚,一头栗色长卷发,松松斜斜束了一根辫子,放在左肩前方,即使是没化妆,穿着一身户外装,也显得很时尚。但她此时脚上穿着昨晚那双黑色棉鞋,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谢雨见他瞥到自己的脚,故意伸了伸:“这鞋子送给我了?我带回家做个纪念怎么样?”   陆远嗯了一声:“这是村里一个大婶给我做的,不过短了些,我也穿不着,你想要就留着。”   他穿好鞋起身往上面的学校走去,谢雨在后头跟上:“你刚刚在水里待那么久?不冷么?”   “不冷。”   他言简意赅,谢雨倒是不知说什么了。她本身其实不算个话多的女人,但因为职业的关系,只要想说话,总能找到话题。但是面对这个男人,她似乎很难开启一段顺畅的交谈。   因为下过雨,地上的土路松软湿滑,小小的上坡小路便变得不那么好走。陆远在前面倒是如履平地的样子,谢雨因着穿着一双不太合脚的鞋子,走得不太顺畅。正想再问点他什么,忽然歪歪扭扭眼见要跌倒。   “小心!”陆远似是感觉到,猛地回身一把将她的手抓住。   谢雨堪堪稳住身体,但并没有松开他的手,反倒是加了点力道,微微昂头笑着看向他:“鞋有点大,路不太好走,你拉着我走。”   陆远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转身拉着她往上走。他本来步子大速度快,但被谢雨有意无意在后面拖住,只能随着她慢悠悠走。   一段几米的上坡路,愣是走了两分钟。   上了平地,他要放开谢雨的手,却被她紧紧黏住甩不开。陆陆续续进教室早读的小孩子,好奇地朝这边看过来,然后捂嘴偷笑。   陆远转头狠狠瞪向谢雨,恶声恶气道:“是不是还要我牵你回宿舍?”   谢雨笑得云淡风轻:“嗯,我不介意的。”   陆远冷冷睨了她一眼,用力甩开她的手,转身大步走去教室。谢雨在后面跟上他。   教室里的学生已经差不多到齐,因为没有老师看管,正打闹得欢。陆远走进去在两个教室中吼了一遍,里面立刻安静下来,随后便发出朗朗读书声。   谢雨一直站在教室门口看他,待他出来往后面走时,她又亦步亦趋跟着他。陆远在出来时瞥了她一眼,便面无表情大步往里走,只是走了几步,却又猛得停下来转身。   谢雨一个没注意,差点撞上他。   陆远冷着脸看她:“你到底要干什么?”   谢雨不以为意地摊摊手:“没干什么,就是观察一下你的日常生活。”   陆远道:“你执意要在你的报道里把我写进去,我也没办法。但是我希望你作为一个记者,多少有点职业道德。”   谢雨道:“当然,你不愿意,我不会让你出现在我的稿子里。但你的日常也是这个学校的一部分,我观察一下也无可厚非吧。”   陆远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那你随便,别太打扰我就是。”   谢雨笑:“我能怎么打扰你?这里也算是众目睽睽,难不成我还能吞了你?”她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放心,我周日就走,不会烦你太久。”   陆远眼里闪过瞬间的怔神,随即冷冷嗯了一声,转身往里走。   厨房里的几个老师正在吃早饭,看到两人进来。先是陈心悦咋呼道:“谢雨姐,你去哪里了?我本来以为你去干活了,但是看到你的相机和录音笔都放在宿舍呢。”   谢雨笑了笑道:“随便走走。”   陈心悦旁边的张庆然,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瞥过来的眼神落在他留着烫伤小疤的手背上,似笑非笑,不得不心虚地低下头。   其实谢雨对张庆然倒没什么芥蒂,毕竟年长几岁,也算见多识广,没怎么放在心上。   她拿碗跟上陆远去灶台边,见他在窝里盛了一碗粥,伸手将自己手中的碗递给他,却被他无视一般端着碗转身找了把椅子坐下。   谢雨笑着撇撇嘴,自己动手盛了一碗,在他旁边坐下。   对面的张庆然朝两人意味不明看过来,被陆远冷冷的目光扫了眼,悻悻地拍拍手去洗碗上课。   谢雨低声道:“不怒而威说得是不是就是你这种人?”   陆远埋头喝粥,没理会她。   陈心悦看几人之间微妙的互动,随口问:“怎么了?”   “没什么。”谢雨和陆远异口同声。   陈心悦更觉一头雾水,谢雨笑着瞥了眼旁边的男人,他依旧低着头面无表情。   陆远吃得很快,一碗粥就着酸菜,很快吃完。走到门口刷干净碗筷后,便去了教室。   厨房里只剩陈心悦和谢雨还在慢条斯理地吃,陈心悦见陆远离开,又道:“我怎么觉得你们怪怪的?”   谢雨不答反问:“是吗?怎么个怪法?”   陈心悦道:“我也说不上来,尤其是陆老师。”   谢雨笑了一声:“我想采访他,但他不怎么愿意。”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他看起来脸色比昨天还臭。”   吃完早餐,谢雨拿着相机进了陆远的教室。她从后门进,脚上穿着那双棉鞋,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孩子们看到她进来,正要窃窃私语,她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教室里立刻又安静如此。   陆远正对着黑板写字,转过身时,才发觉教室后面多了个女人。他遥遥看了眼嘴角带笑的谢雨,蹙了蹙眉,冷着脸继续讲课。   陆远的教室比起旁边陈心悦的教室,纪律显然要好很多。有孩子试图开小差或者说话,只要他一个眼神过来,便立刻老老实实。   一堂课下来,谢雨竟然像个小学生一样,认真听完了整整四十分钟。铃声一响,小孩子就跟撒野的小猴子似的跑向外面的操场。本来小小的教室一下空空荡荡。   谢雨坐在教室后面翻看相机里的照片。她总共只偷拍了三张。其中一张是陆远站在讲台前,侧身拿着教鞭指着黑板的样子。   这张随手拈来的照片,构图意外的精妙,镜头越过几排捧着书本,昂头看着前方的孩子,他们目光的尽头是写着隽秀行楷粉笔字的黑板。而相机镜头则是陆远的侧脸,有着沉静而英俊的轮廓。   谢雨正为自己的作品自得,手上忽然一轻,手上的相机脱离开自己。她抬头,见陆远皱眉看着相机屏,手指不紧不慢地移动。   “别删!”   她伸手将相机抢过来,但最终还是迟了一步。谢雨看着已经被删除的屏幕,有点恼火道:“不就是拍你一张照片,你犯得着吗?”   “你应该知道这是侵犯别人肖像权!”   谢雨冷嗤了一声,抬头看他:“我这还没发表呢,算什么侵犯肖像权?我留着自己欣赏不行?”   陆远冷着脸道:“你不经别人同意就乱拍别人,还能这么理直气壮?是不是你们做记者的都这么胡搅蛮缠?”   “没错!”谢雨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也或者想看这个男人恼羞成怒的样子,举起相机对着他的脸咔嚓一通猛按,“我就拍了,你能拿我怎么样?你删啊!删了我再拍。”   陆远果然被她这无赖的举动,弄得嘴角抽了抽,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谢雨翻了翻刚刚拍的照片,因为距离太近,照片中的男人,面目全非。连她自己也不得不为自己这种幼稚的举动笑了笑。   这一天,谢雨基本上一直跟着陆远,他在教室上课她便旁听,他带孩子们去做操她旁观,中午吃饭,她也跟在他身后打饭,然后坐在他旁边。吃完饭他去看管孩子们睡午觉,她也在旁边跟着。   有时候陆远被她跟得烦了,会转身吼一句:“你烦不烦!”   她摊摊手不以为意。   她确实想体会一下这个男人的日常,看他如何支撑山中六年岁月。   但她不得不承认,如果是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六年确实很可怕。   因为是周五,下午三点多就放学,走读的住校的,陆陆续续结伴回家。小溪里的水已经退下去,露出被河水冲刷过的石头,孩子们打打闹闹踩着石头过河。   晚餐只有几个老师,校长为了招待新老师和谢雨,专程从家里又拿了块腊肉过来,让田婶给炒菜。   这回吃饭谢雨倒是没在黏着陆远,而是坐在田校长旁边,同他商量明天走访学生家的事。田校长正给她介绍哪几个学生家里情况最为贫困,忽然两个小孩子冒冒失失从外头闯进来。   十来岁的小男孩喘着粗气道:“田校长,陆老师,我姐……我姐她又跑了!”   田校长咦了一声:“你们三姐弟不是放学一块回家了吗?”   男孩道:“走到半路上她把书包给我们说她去解手,我们等了半天都没见她回来,我和小霞就一块去找,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她。后来在她书包里翻出这个。”   他说着递过来一张纸条,陆远接过来看了一眼。   田校长问:“晓娟又搞什么?”   陆远没好气道:“她说她不念书了,准备跟人去广东打工赚钱。”   “啊?!”田校长一脸不可置信,“晓娟以前也就闹闹脾气在家不上学,最多是跑去街上网吧上网,这回是干脆离家出走要去打工!女孩子大了真是越来越不听话。”   陆远放下碗:“这个时候她应该出不了乡上,我去把她找回来。”? ☆、上街 ?  谢雨认真看了眼来报告的男孩,她觉得这孩子很眼熟。当然,这里总共才六十来个学生,混了一天,十有八、九都会有点眼熟。   不过,她确实记得这小孩,正是今天早上在门口,告诉她陆远去接学生的那个男孩。她旁边的女孩比他略小一两岁的样子。两个孩子都穿得不太干净,脸上也有些脏兮兮,但都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懵懂单纯的眼神,像是操场前那条小溪里清澈时的流水。   两个孩子跟着陆远出门。谢雨想了想,放下碗,对田校长说:“我也去看看。”   她返回宿舍抓了相机和背包,追上陆远时,他正领着两个孩子过河,听到后面来的声音,转头看过来,见到谢雨匆匆跑上前,皱眉道:“你干什么?”   “我帮你去找人!”   陆远看了她身上挂的相机包:“你来帮忙找人,还是帮你自己找素材?”   谢雨坦然道:“我是个记者,如果遇到好的素材,当然不愿意错过。”   “你别给我添乱!”陆远冷声道。   “我不会比你带两个孩子去找人更麻烦。”   “我带他们是因为我们去找的女生,是他们的姐姐,他们认识她,找起来方便。”   谢雨道:“出走的女生叫向晓娟对吗?我知道是谁,四年级的女孩对不对?个子比较高,头发扎着马尾,今天穿着红色棉衣。”   “没错!”前面的男孩替陆远答道。   谢雨笑了笑,朝陆远得意地挑挑眉。她昨天向校长要了学生的花名册,六十来个学生并不算多,她多少了解了一些。向晓娟今年十二岁,算是这里的大龄学生,加上她显得比同龄孩子更成熟一点,所以谢雨对她有几分印象。   陆远听她这样说,也只能默认她的同行。   三人上岸,踏上田埂边的小路。走在前面的陆远不说话,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前方的风景。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偶尔有外出的农人,拎着锄头归家,看到陆远,热情地打招呼。   两个小孩子起初也不敢出声,还是谢雨先开口问他们的名字。   男孩说:“我叫向晓刚。”   女孩说:“我叫向晓霞。”   “你们是兄妹?”   晓刚道:“晓霞爸是我叔,晓娟是我亲姐。”   谢雨点头,又问:“你们姐姐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   晓刚道:“我姐不爱读书,都跑出去好多次了。不过以前就是去乡上上网,这回是头一次说要去打工。”   晓霞附和:“每次都要陆老师把我姐找回来。”   毕竟都是小孩子,两个人的语气除了一点抱怨,多少还有点好玩,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危险的大事。   谢雨想了想问:“你们爸妈呢?”   晓刚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妈和我婶在我们小时候就死了,是在外面打工的时候被烧死的,我爸和我叔现在在广东打工。”   谢雨问:“你姐是不是想你爸了?所以想去找你爸?”   晓刚提高了声音反诘:“才不是。我爸重新结婚了,那女人又不是我们这里的,去年都没回来。”   晓霞小声附和:“我爸也是。”   谢雨了然,试探问:“那你们都跟爷爷奶奶住?”   “嗯。”两个小孩应声。   其实山区里的留守儿童大都如此,只不过这几个小孩更特殊一点,他们除了是留守儿童,还是单亲。   谢雨看着前面两个小身影,虽然他们似乎并没有那么忧伤,但她却莫名有点如鲠在喉。   走在前面的陆远,忽然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冷声道:“你能不能收起你作为记者的猎奇心?”   谢雨哂笑反诘:“你能不能也收起你的那点偏见?我不是每和人说一句话,就是为了写稿子卖钱!”   中间的两个孩子不太明白这两个大人在说什么,但也体会得到其中的火药味,前后看了看两人,也不敢出声。   过了几分钟,谢雨又开口问:“这种事经常发生?”   陆远淡淡答她:“不经常。”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走了快半小时,才从乡村小路走到了水泥村道。   路边有两家杂货店,前面停着改装载客的三轮车。店里的人都认识陆远,热情打招呼:“陆老师,这个时候了,要去上街?”   陆远点头。   三轮车中年司机跨上车子:“那赶紧的,再晚就天黑了。”   这种乡间载客的三轮车,后面是两排相对的车座,挤一挤能坐十来个人。四个人爬上车,分别坐在两边,还算空空荡荡。   司机启动车子,在前面随口问:“陆老师,这么晚了你去乡上干什么?”   “一个学生跑了,我去找回来。”   “是那个山上的向晓娟那丫头吧?我先前是看到她搭了车上街去,怎么又是偷跑了?”   “嗯。”陆远淡淡应道。   因为路并不是太好走,司机没有再多说话。两个小孩坐上了车,随着车子的颠簸,变得十分兴奋,情不自禁就你一脚我一脚打闹了起来。   只是还没闹两下子,便被陆远不耐烦一般一声吼住:“坐好!”   两个孩子赶紧正襟危坐。   小孩子的情绪总是风云突变,向晓刚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有点忧伤一般,怯生生看了眼他,小声问:“姐姐是不是真的去打工了?他是不是也不管我了?”   陆远恶声恶气道:“你姐连她自己都管不好,还让她管你!”   晓刚小小的身子在三轮车的一颠一跛中前后晃动,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身旁的陆远,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坐在这边的晓霞,看到堂哥哭,也随他大哭起来。   前面的司机觉得有趣,哈哈大笑。   谢雨拍拍旁边的小女孩:“别担心。你们陆老师会把姐姐找回来的。”   陆远转头看着前方,凉风吹得他短短的头发像是波浪往后翻滚。他对两个孩子的哭声似乎充耳不闻,微微皱着的眉心,写着明显的烦躁厌倦神色。   谢雨看向他:“心情不好,发在小孩子身上有些过了吧。”   陆远转头看向两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孩子,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两张卫生纸,伸手抓过两个孩子,在他们脸上胡乱抹了两把:”别哭了!你们姐走不远。”   晓刚抽了抽鼻子,哽咽问:“真的?”   陆远道:“你姐又不是跑了一次两次,哪次没找回来。”   谢雨看着轻笑一声。   陆远瞪过来:“笑什么笑!?”   谢雨笑得更甚:“我笑我的,又惹到你哪里了?”   陆远冷着脸道哼了一声:“你这种看围观看戏的嘴脸很让人厌恶。”   谢雨耸耸肩:“你这种小心眼的男人,也不让人喜欢。”   晓刚从对面挪过来坐在她旁边:“我喜欢陆老师。”   “我也喜欢。”晓霞也道。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刚刚哭了一通,现在又抛到烟消云外。向晓刚小心翼翼摸了摸谢雨的电脑包:“记者姐姐,你给我们拍张照片吧?”   谢雨笑:“好啊。”   她掏出相机打开,晓刚拉着堂妹坐到陆远旁边,却被陆远抓着又丢到对面:“要照你们自己照,别拍我。”   两个小鬼又闹着去拉他的手:“陆老师,我们照一个吧。”   谢雨歪头笑道:“你看到了,我们记者拍照也不仅仅是为了卖钱,也可以为了满足孩子们的心愿。”说着,又对两个孩子道,“你们是不是很想和陆老师拍照啊?”   两个孩子连连点头。   陆远偏过头:“我不照。”   谢雨举起相机,两个小孩也不管旁边的陆远什么反应,笑呵呵对上镜头。咔嚓两声,因为距离很近,一大两小,三个脑袋将镜头填满,两个孩子咧嘴笑得灿烂,陆远却是侧着脸,黑沉沉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车子前方。   谢雨放下相机,两个小孩立刻挪过来,凑在她旁边兴致勃勃地看照片。   陆远仍旧侧着头,冷声道:“别乱登出来。”   谢雨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不是觉得我随便拍张照片都会卖出来。放心,等我回去洗出来,把照片寄给你们。”   晓刚很高兴:“真的吗?”   “嗯,等我回上海洗出来就寄。”她点头,又漫不经心道朝陆远道,“陆老师反正也说过很快就会离开,就当拍点照片留念,不好吗?”   陆远脸色僵了僵,没有回应她的话。   晓刚疑惑地道:“陆老师要离开我们红溪小学吗?”   陆远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只默默看着前方蜿蜒的村路。过了许久之后,他才低声道:“你们会有新老师来的。”   晓刚听罢,低下头绞着自己的手指不再说话。   三轮车还在哐当哐当的颠簸,但车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点奇怪。谢雨看着对面的男人,他直直看着前方,她在他的眼里,隐约看到一个男人的迷惘。   天色渐渐暗下来,谢雨开口打破这沉静的气氛问:“还有多久到街上?”   “哦,还有十几分钟就到了。”前面的司机回答她的话。? ☆、寻人 ?  等到路边砖瓦房渐渐躲起来,离乡里的街上也就不远了。因为今天不是逢场日,街上人很少,尤其现下天色将黒,只有寥寥一些居民在街上走动。   下了车,陆远掏出二十块钱,递给司机。那司机说什么都不收,陆远便将那钱丢在他车上,拉着两个小孩大步离开。   司机在后头叫:“陆老师,要不要等你回去啊?”   陆远摆摆手道:“不用了,我还不知道今天回不回得成,天黑了你先回去吧,我们要回去,晚点找辆乡上的车就行了。”   那司机哦了一声,笑着发动了车子。   谢雨追上走得极快的人,问:“要怎么找?”   陆远没看她:“乡上就这么一条小街,只要没离开乡里进县城,就好找。”   晓刚问:“那万一我姐去县城了呢?”   陆远抬起手腕,拨开袖子问:“进县城最晚的车是五点,你姐应该赶不上。”   他正要放下手,谢雨眼明手快握住他的手腕。   “干什么?”   谢雨意味不明看了他一眼,将他的手拉过来一点,看向他手腕那块手表,而后笑了一声:“积家?”   陆远将手抽回来放下,淡淡瞥了她一眼,不作回答。   旁边的向晓刚不明所以,问:“记者姐姐,你说什么?”   谢雨目光看着陆远,道“没什么。”   陆远站在街边左右看了看,指着左手边道:“晓刚晓霞,你们去那边那家网吧,我到这头的网吧找找。晓娟十有八,九在上网。”   两个小孩连连点头,正要迈腿跑,陆远又吩咐:“别乱跑,要是没看到人就过来找我。”   “嗯。”   这条街总共也就几百米,网吧只有两家。谢雨跟着陆远进到一家,那呛人的烟味泡面味扑面而来。跟外面安静的街道不一样,网吧里非常嘈杂,开着音响的游戏声里面充斥着各种打斗。网吧不大,只有几十台电脑,坐得满满当当,大都是未成年人,放眼望去,最小的不过十来岁。   这里天高皇帝远,未成年人不得进入这种规定,形同虚设。   陆远低声道:“大部分都是留守儿童,缺少监管。”   谢雨沉默着点头,她微微眯眼,看到离门口最近的位子,带着耳麦的男孩,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睁大眼睛盯着频幕,手中飞速操作着键盘。   那孩子顶多十一二岁。   陆远环顾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向晓娟的身影,转身走出来。   谢雨问:“要是晓娟真已经去了县城,怎么办?”   “报警。”   “警察能找得到?”   陆远有点烦躁地掏出一根烟点上:“找不找得到我管不着,我又不是她爹妈。”   说完这句,他忽然又抿嘴沉默,眉心蹙起,露出显而易见的厌倦。   正在这时,街边另一头,向晓刚的声音,忽然大声响起:“陆老师!陆老师!我姐在这里。”   陆远转头一看,立刻大步朝那边走去。   几个人站在网吧门口,除了两个小孩,中间一个便是向晓娟。她低着头,被三个男女围着。   “怎么回事?”陆远走近,声音沉沉问。   三人转头看过来,其中一个中年女人,指着向晓娟问他:“你是她家大人?”   陆远道:“我是她老师。”   “老师?”女人哼了一声,“你教的好学生,在我们网吧偷钱。”   陆远震惊,似乎有点不敢相信:“什么?”   “我说你学生在我们这里偷钱。要不是看她是个小姑娘,早打断她的手了。”   陆远看了眼垂头不语的向晓娟,问:“偷了多少?”   女人道:“三百。”   她话音刚落,向晓娟终于抬头,红着眼睛大叫:“我没有!”   女孩子比起同年龄要早熟,但终究也不过是十二岁的孩子,脸上仍有未脱的稚气。   那网吧的女人,眼睛一瞪,叉腰道:“你还说没偷,我这里可是网吧,监控都拍下来了。”说着,转过头陆远道,“老师你要不要看看?”   陆远沉着脸看向向晓娟,冷喝道:“到底偷了没有!?”   向晓娟再次低头沉默。   陆远眉头皱了皱,从裤袋里掏钱,但零零散散不到两百块。旁观许久的谢雨拿出钱包,递给他两张钞票。   陆远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谢谢。”   就在他将三百块钱递向女人时,向晓娟忽然上前打开他的手,哭叫道:“我只拿了二十块!只拿了二十,已经还了,他们诈人呢!”   陆远手顿了顿,一手将女孩薅开,又踹了她一脚:“二十还是三百都是偷,小小年纪不学好,信不信老子揍死你!”   他声音凶狠,周遭的人都有些震了震,女孩被他踹在地上,大声哭起来。   女人嘿嘿笑了笑:“算了算了,我就拿一百块得了。老师你也别吓着孩子,回去好好管教管教,打人也不是办法。”   她捏着两根手指从陆远手里抽了一张票子,招呼旁边的几人:“别看了别看了,都回去上网。”   晓刚晓霞两兄妹站在谢雨身后吓得瑟瑟发抖,也不敢上前扶他们的姐姐。   “还不走!”陆远将钱还给谢雨,朝地上的人又吼了一句。   晓娟哭得更厉害:“我只拿了二十。”   “拿二十就不是偷?”   向晓娟无言以对,只坐在地上不动。陆远看得烦了,扔掉手中未抽完的烟,一把将她拖着往回走。   女孩被拖了几米,谢雨看不下去,拉着他:“差不多就得了,她到底是女孩子。”   陆远松开手,谢雨将哭哭啼啼的向晓娟扶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尘土:“别哭了,这么大了,被人看到丢人。”   晓娟摸了把脸,抽抽噎噎道:“我真的只拿了二十。”   “我信你。”   “但是陆老师不信。”   谢雨看了眼满脸烦躁的陆远,道:“陆老师当然信你,但是人家是故意讹人,要是不给钱的话,网吧那么多人,我们能走得了?”   晓娟到底也不是七八岁稚儿,懂得她说的道理,怯生生看了眼陆远,可脸上又有不甘心的愤恨。   陆远冷冷道:“我去找车,你们在这里等我。”   此时天已经彻彻底底黑下来,刚刚网吧附近小商店口冒出两三个人,好奇地往这边看。兴许是街道安静,窃窃私语的声音听得倒是分明。   “刚刚那男的是红溪小学的那个支教老师吧?”   “好像是。”   “还真是凶呢!”   “现在的小孩儿不凶点都管不住。爹妈都在外头打工,也亏得这老师上心。”   向晓娟的哭声渐渐止住,弟弟晓刚在一旁拉了拉她的衣角:“姐,你别跑了,你要跑了,我和小霞就没姐姐了。”   旁边的小女孩点头:“陆老师每次都要找你,他会生气的。”   向晓娟赌气道:“谁要他找,我要去打工挣钱。”   谢雨笑了笑:“你才十二岁,是童工,没地方会收你的。”   晓娟道:“网吧也说未成年不得入内,但还不都是未成年人。”   谢雨竟然有点无言以对。   几个人正说着,忽然几滴雨落了下来。   “下雨了!”晓刚伸出手兜了兜,大叫。   山里的雨真是说来就来,谢雨赶紧拉着几个孩子站在路边小店屋檐下。很快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   不一会儿,陆远从远处跑过来:“下雨了没法回去,今晚我们在乡上住。”   谢雨脱口而出:“怎么住?”   问完发觉有些多余。果然见陆远有点像看白痴一样看她一眼:“旅馆。你以为有酒店么?”   谢雨无所谓的摊摊手。一旁的晓刚摸了摸肚子,小声咕哝:“我饿了。”   陆远似乎这才想起两个小孩还没吃饭,皱了皱眉,拉着他们往前面几米处的米粉店走去。   小店没有客人,老板坐在门边炉子边打盹,看到有人进来,一个趔趄清醒过来,堆着笑问:“几碗米粉?”   “五碗。”   小店里四周墙壁被烟火熏成了黑黄色,桌面泛着油光,这么寒冷的天,还有苍蝇才飞。   谢雨道:“我不用了。”   陆远也不强求,对老板改口:“那就下四碗。”说完朝她轻笑了一声,”晚上饿了这里可没什么吃的。”   米粉虽是这一带最常见的食物,但其实并不家常,要吃米粉都是要到街上小店。村里的孩子一年上不了几次街,米粉对他们来说也是难得的美味。   三个孩子哧溜哧溜吃得很欢。这店里环境不怎么样,但那米粉的味道显然还不错,香味阵阵袭来。   谢雨吃过晚饭,此时还不至于饿,但看着几个人吃,也有点馋。   最后一碗端上来,陆远抽出一次性筷子,打开搓了搓。他抬头看了眼对面的人,见谢雨朝他碗里看过来,笑道:“米粉也算是这里的特色美食,你要想吃就再叫一碗。”   “我吃不完一碗。”   陆远想了想,放下筷子,起身拿了个干净碗过来:“反正我也吃过晚饭,给你分一半,免得浪费。”   他从自己碗中分了一半到另一只碗中,又将米粉上的牛肉臊子大半拨过去。面无表情弄完这些,他将那碗铺着一层牛肉臊子的米粉,推到谢雨面前,自己埋头开吃。   这男人好像人还不错。谢雨看着他的头顶,失笑摇头,拿出一双一次性筷子开吃。   米粉其实本身没什么味道,全靠汤汁和臊子,因为那炖得糯软的牛肉大多在自己这个碗里,这半碗乡下小店的米粉比谢雨想象得美味许多。? ☆、夜色无眠 ?  乡上和下面的村子比起来,居民虽然不算少,年轻人也相对较多,但夜间娱乐活动同样乏善可陈。除了那两间网吧,便只有临街一些小店中的牌桌,夜色里麻将声和打牌的吆喝声在整条街久久回荡。   而这些娱乐活动,与带着小孩的两个大人,也没有任何关系。   陆远带着四人去一家旅馆要了两间房。旅馆是街边私人建的三层民宅,这样的家庭旅馆在这条街上有两三家。   这里不是旅游区,但偶尔也有驴友出没。当然开房的主要还是当地人,无非是聚众赌博或者做其他一些苟且事。   房间是在二楼,走廊两排各五间房,公用的洗手间在走廊一头,几个人用冷水随便漱洗了一番,便各自回房。   谢雨和两个女孩住在靠楼梯口的第二间,陆远带着向晓刚住在隔壁。   房间很简陋,两张床一张木桌,梅雨季节还未来临,整个房子里已经散发着湿湿的霉味。谢雨常年在外奔波,什么地方都去过,比这破的旅馆也曾住过,倒也不挑。乡下的小孩子更是不会在意。   小孩睡得早,又因为之前折腾了那么一大通,不到九点,晓娟和晓霞姐妹俩便在床上沉沉睡去。   谢雨关了灯,和衣躺在床上,但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房子隔音差,窗外雨声,楼下偶尔车子经过,以及人说话的声音,都隐约听得清楚。   这个夜晚似乎变得无比漫长,也不知躺了多久,隔壁靠楼梯的那间房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   谢雨本没在意,但不出一会儿,就听出一点不对劲。那声音分明就是男女喘息呻,吟,还有床板摇晃的声音。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辨明之后,有点哭笑不得地在黑暗中翻了翻白眼。可偏偏那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有点隔墙穿耳的趋势。   谢雨拉起被子蒙住头,但被子里那气味,让她又不得不马上放弃,又从里面钻出来。   她歪头看向旁边床上的小孩,黑暗中他们的呼吸平稳,仍旧睡得那么香甜。她有点艳羡这样的单纯。   那声音在响了许久之后,终于慢慢停歇。可谢雨一口气还没松下来,相似的声音,又开始响起,这回不是来自隔壁,而是似乎是从走廊对面传来。   她烦躁地骂了句脏话,实在难以入睡,又怕吵醒旁边的小孩,干脆蹑手蹑脚起身,摸着黑打开房门出去。   因为走廊的安静,对面那苟且之事的声音,愈加明显。   灯光昏黄,走廊尽头的窗边,影影绰绰有两个像是纠缠在一起的身影。谢雨咒骂了一句,正要郁卒地转身进屋。却在看清楚其中一个身影后,嘴角勾起一丝笑,静静地靠在门框。   两人都背对着这边,女人站在男人背后,似乎在说什么,男人没有转身,低声回她。大约是夜里怕吵醒房客,两人声音都很低,又是说的方言,谢雨辨不出两人到底说了什么。   片刻之后,那女人慢慢上前贴在男人身上磨蹭,手往男人身前探去。只是她才刚刚碰上那男人,便被不客气地推开。   “滚远点!”   谢雨终于听清这一句,不由自主地轻笑一声。   那女人兴许是因为被甩开,又或许似听到谢雨的这声轻笑,没有再上前纠缠,只骂了一句脏话,便转身走过来。   而依旧靠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支烟在抽的男人,正是陆远。   女人路过谢雨时,瞥了她一眼。谢雨朝她笑了笑,换来她的一声轻嗤,然后下楼。   虽然是冬天,这女人仍旧穿着裙子,露出白花花的腿,脚下踩着一双高跟鞋,外面裹着一件低廉的紫色大衣。   女人很年轻,最多二十来岁,眉眼漂亮,是西南美女特有的水灵,只是被拙劣的浓妆遮盖那份本来的漂亮。   谢雨看着女人消失在楼梯,而后不紧不慢走到陆远身旁,笑着问:“刚刚那女人是谁?你认识?”   陆远弹了弹手中的烟灰,没有看她,只冷声道:“明知故问。”   他的双眼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色,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放空什么都没想。   谢雨笑了一声,故意道:“我刚看了一眼,那女的挺年轻的,长得还行,这里价格应该都不贵吧?”   陆远干脆懒得理她。   谢雨走上前趴在他旁边的窗口,外面的雨依旧淅沥沥地下,夜里的冷风灌进来,而这个男人只穿了一身单衣,仿佛对寒冷恍若不知。   她随口问:“这里这么小,那女孩子做这种事情,不怕被亲朋好友撞见?”   陆远吸了口烟,又淡淡吐出来,也随口回她:“做这种事的不是本地人,都是从湖北四川来的。本地女的要做这种事,也都是去外地。”   谢雨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以前看沈从文的书,把□□这个行当写得挺美好,还以为这是传统民风呢。”他笑了笑,“现在这样是不是叫资源交换?”   陆远嗤了一声,斜了她一眼:“你又对这个感兴趣了吗?准备写点什么报道?”   谢雨歪头看他:“我随口说说而已,对这个不感兴趣。”她顿了顿,勾着唇角道,“我只对你感兴趣。”   陆远讥诮地嗤了一声,仿佛她说的只是个笑话。   谢雨继续笑着问:“我很好奇,也不是天天能来街上上,你刚刚为什么不要那个女的?没兴趣还是看不上?你独自一人在山里待了六年,作为一个男人,难道就没一点这方面的需求?”   陆远冷冷看向她:“你觉得我会饥渴到在带着几个学生的情况下,还要忍不住招,妓?”   谢雨忍住放肆的笑,摊手:“开玩笑而已,别生气。”但却又继续问,“校长说你每个星期会来乡上采购一次,所以那种时候你会?”   陆远冷冷道:“收起你的好奇,我不是你采访的对象。”   谢雨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真没打算写你,就是想和你聊聊天而已。就算我想把你写在我这次的报道里,也只会写一个无私伟大的支教教师形象,这才是领导和读者要的。难不成我还能把你找不找女人这种事写出来?”   陆远沉默了片刻,忽然冷不丁问:“所谓你做新闻,都是为了领导和读者?”   谢雨理所当然点头:“那当然,不然怎么发表出来?”   只是说完这句,却不由自主地默默苦笑了一声。原来这她工作的意义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这副模样。   她戏谑玩笑的心思忽然就消失大半,两人都一时无言,刚刚那房间里的声音也消了下去,天地之间,仿佛只有雨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而这样的安宁,忽然让谢雨有点无所适从。就在这时,走廊里响起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她好奇地往后一看,只见刚刚那女人去而复返,旁边挽着个黄毛杀马特,那是典型乡镇上的不良少年。   两人走近,那杀马特下流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谢雨,一声口哨还没吹出来。旁边的女人拉了拉他,有点不甘心地看窗边两人一眼,揣着杀马特,开门进了离窗边最近的一间房。   谢雨看着房门关上,笑:“那女的肯定觉得好不甘心,本来目标是你,最后只能找个杀马特代替。”   陆远不耐烦地皱眉:“你一个女人就对这事这么感兴趣?”   “我也不想感兴趣,但是你听听……”她笑着看他。   原来是刚刚那房间,很快响起男女苟合的声音,那女人嗯嗯啊啊的声音尤其大,仿佛是故意给门外两人去听似的。   “想安静待会都不行。”陆远有些暴躁地骂了句脏话,转身对着外面的夜色,狠狠抽了两口烟。   谢雨倒是不以为意,懒懒地靠在窗边,随口问他:“今天多少号?怎么这么多狗男女?”   陆远答:“二月十四。”   谢雨愣了下,轻笑出声:“情人节?难怪。”她好笑地捂了捂眼睛,“我这都过得什么日子,情人节在穷乡僻壤出差不说,还在这种破旅馆听人墙角。”   陆远道:“你自己非要跟来的。”   “不跟来又怎样?在漏雨的宿舍和陈心悦睡觉?我又不是蕾丝。还不如在这听听墙角呢,别说里面那俩搞得还挺带劲儿的。”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录音笔,“我给他们录一段。”   房内的声音变得更甚,男女□□粗喘此起彼伏。   陆远一把抢过关掉:“你无不无聊?懂不懂得什么叫做隐私?”   谢雨道:“就是无聊才找点乐子,再说我又不会把录音发在网上,就是录着好玩而已。”   “要是你被人偷拍录音,你觉得好受?”   谢雨耸耸肩:“无所谓,拍好看点就行。”她伸出手,“还给我,我不录了行吧。”   男女苟合的声音越演越烈,开始伴随着有节奏分明的床的晃动声。   陆远将录音笔递给她,谢雨在拿过录音笔的时候,忽然抓住他的手:“你的手比你这个人暖多了。你穿这么少,为什么手还这么暖?”   陆远也不抽开自己的手,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她要玩什么把戏。   谢雨握着他的手指:“情人节很快就要过去了,你看我们孤男寡女的多可怜,想不想和我开个房间?”   里面的男女像是到了强弩之末,喘息□□声越来越急。   “我对你没兴趣,也看不上你。”陆远将她刚刚的问话还给她。   他目光冷清,表情未变,但是呼吸却有些不易察觉的变得急促了少许。   谢雨并不生气,松开她的手,有点玩世不恭地看着他笑:“可我对你有兴趣,也看得上你,怎么办?”   陆远轻描淡写看了她一眼,转头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按在湿漉漉的窗台外,又随手丢在旁边的一个破垃圾篓。   终于在一声尖锐的□□后,那屋里的动静停了下来。   陆远转头看她,微微眯着眼睛,面色沉沉:“别这么不自重。”   谢雨不以为意地挑眉,一脸戏谑地笑开:“你也别这么认真,我开玩笑而已。你这个人可真是无趣。”   陆远哼了一声,往房间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冷冷开口:“我就是这么无趣的人。”   谢雨站在他身后,看着昏黄灯光下,他高大而孑然的背影,忽然认真地问:“陆远,你现在的生活无法带给你任何快乐,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   陆远脚下顿了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 ☆、车站 ?  虽然再没什么大动静,但谢雨这个晚上睡得依旧不太好。外面的雨下下停停,她也睡睡醒醒。直到天快亮时,才算真正睡着了一小会儿,但很快就醒了过来。   窗外淡淡的晨光照进来,谢雨转头看了下隔壁床,却只见一个仍旧睡得香甜的小人儿。她皱了皱眉,叫道:“晓霞……晓霞……”   向晓霞被她叫醒,迷迷糊糊唔了一声。   “你姐呢?”谢雨问。   晓霞摸了摸床:“可能去厕所了吧。”   谢雨掀开被子起身,将外衣套起来,赶紧往外走去。走廊尽头的水房空无一人,她又推开洗手间的门,除了扑鼻的难闻气味,什么都没有。   谢雨赶紧折身来到陆远房门口,敲了敲。里面很快打开,陆远有些惺忪的脸露在她面前:“怎么了?”   “晓娟不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   “我刚刚醒过来,看到床上没人,以为她上厕所,但总觉得不放心去看了下,果然没人。”   陆远立刻折身,又对里面的孩子道:“晓刚,你和晓霞待在旅馆哪里都别去,等我回来接你们。”   向晓刚迷迷糊糊的声音问:“我姐又跑了?”   “嗯。”   谢雨拿了包跟他一起下楼,楼下的老板娘顶着一头乱发,坐在桌后吃早饭看电视。   陆远问:“看到跟我们一起的小姑娘吗?”   老板娘哦了一声:“她出去了啊!”   “多久了?”   “得有快半个小时了吧。”   陆远沉着脸,疾步往外走。此时雨已停,天色尚早,空中有红色的霞光,远处是黛色青山,街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商贩出来,行人更是稀少。整个山中的乡镇小街,悠闲安静。   “去哪里找?”谢雨追上他。   “车站。”   两个人走得特别急,陆远身材高大挺拔,谢雨是典型的都市女子,与旁边优哉游哉的乡人比起来,显得十分特别。总有好奇的人们朝两人看过来。   因为总共才一条短短几百米的街,车站很快就到。说是车站,其实也不算。只是一块停车的坪地,车子也只有发往县城的小巴。   清早进城的人倒是不少,这里大约是这个乡镇上最嘈杂热闹的地方。此时还未出正月,许多外出打工的人,还在这些天陆续出发,他们大包小包地等在路边,与提着山货进城贩卖的人们,挤在这一处。   陆远穿过人群,直接来到最前面那趟马上就要出发的车子。车子已经坐满,售票员正在上面卖票收钱,司机点了火只等启动。   售票的人看到陆远上车,道:“这趟满了,等下趟。”   陆远没有回应,只扫了一眼挤得满满当当的小巴,目光立刻锁定坐在后排窗户低头的女孩。他冷声喝道:“向晓娟,你给我下来。”   向晓娟低着头不出声,也不挪动身体。她旁边坐着两个染着黄毛的年轻男人,不满地看向车门口的男人。   司机在前面催促:“车子要开了,快下去,超载要被罚款的。”   陆远铁青着脸几步走进去,又冷声喝了一句:“你给我下车。”   “我不!”向晓娟声音有点抖,她似乎还是有些怕他,但又在鼓着勇气反抗。   前面的司机又在催促。陆远没耐心在僵持,伸手将坐在里面的女孩拖出来。向晓娟不过一米五出头,十二岁的女孩分量重不到哪里去,只不过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被拖出来时,几乎是蹭着旁边那两个男人出来,不出意外地招来骂声。   向晓娟又哭又叫地挣扎,但还是被拖下了车。   车站地上到处都是泥土,她身上被染了脏兮兮一片。   站在车下的谢雨皱眉走上前:“晓娟,你怎么又跑了?”   向晓娟不回答她的话,只坐在地上又踢又打想要挣开。陆远裤子上被她踢出了好几个脚印。   陆远没耐心地吼一句:“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打你?”   “我要去打工,我要去赚钱。我不要你管!”向晓娟哭叫。   旁边围上了看热闹的人。   陆远手上用力,正要将她拖走。车子上刚刚那两个男人不知何时也下了车,挡在了他面前。   “你是晓娟什么人?”其中一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问。   陆远这才反应过来,向晓娟是要跟着两个人走。他震惊地看着地上的女孩。   不等他回答,向晓娟已经大声叫:“他是学校的老师,不是我什么人。放开我!”   “晓娟要跟我们下去打工,她爸妈都不管,你一个老师管这么多干什么?快点放开她,别耽误我们时间。”   陆远沉着脸不说话,只拖着晓娟走了几步,却又被拦住了去路,是另外两个不良少年。这些人大约都是乡上的混子,所以大都是一伙的。   晓娟大哭大叫:“你放开我,我不要你管。你别假惺惺了,我妈就是被你们这种人害死的!我恨你们。”   陆远面色微僵,转头看着哭哭啼啼的女孩,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压抑着怒气,抿嘴不说话。   皮夹克道:“老师,晓娟是自愿跟我们下去打工的,你就别管这么多,你一个老师,又不是人家爹妈。”   陆远冷冷看向他:“带他下去干什么?把他卖到发廊酒店,让她卖身接客?”   皮夹克干笑了两声:“你这说得是什么话!”   “我说的什么你们清楚得很。晓娟只有十二岁,她能打什么工?”   皮夹克微微愕然:“她说她十五了。”   趁着两人说话间,向晓娟挣开陆远的手,躲在皮夹克后面,小声道:“我跟你们走,我不要他管。”   陆远眉心皱起:“你给我过来。”   “我不!”   陆远走上前准备再去拉她,却被皮夹克挡住:“老师,我劝你还是别多管闲事。”说着,又道,“晓娟,你先上车。”   “你敢?!”陆远喝道。   向晓娟挣扎了一下,还是转身钻进了车内。   陆远推开皮夹克,想要把向晓娟拉下来,却在挨着车门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拉住,又被狠狠踹了一脚。   碰的一声,他重重撞在车门处。   ? ☆、打斗 ?  “别多管闲事。”皮夹克露出凶狠状,旁边三个混子也围了上来。   谢雨见形势不妙,退到人群后,拿出电话拨了向芸的电话,那头很快接起:“谢记者,有事吗?”   “我和陆老师在乡上的车站,遇到了一点麻烦,陆老师和几个混混打起来了,麻烦你带警察过来。”   “好好好,我马上带人来,你别急。”   挂上电话,谢雨朝那头看去,几个人已经打了起来。她拿出相机,对准那混乱的场面,按下快门。周围看热闹的乡民,看到拿着相机的她,颇有些好奇。   此时那皮夹克大约是刚刚被陆远甩到在地,爬起来再往他身上撞,又被陆远抓住手腕一折,再一脚飞踹,滚出了两米远。   几个人被激怒,这些混子大约都不过二十岁左右,典型当地人体型,个子不高且瘦。但这一带曾是南蛮之地,凶蛮匪气的传统至今遗留,动起手来异常凶狠。   陆远身材高大,单打独斗,这些年轻人自不是他对手,但四个人一起围攻,形势不妙,甩开一个,另一个又围上来。   他背靠在小巴,以免腹背受敌,但很快几个人就缠斗在一处,砰砰砰的声音,那小巴车因为几个人的打斗,晃动不止,车上有人跑下来躲开远远观看。   谢雨将手机揣好,跑过去钻上车。向晓娟趴在床边,吓得瑟瑟发抖。   她一把拉起她:“下车!”   “我不。”虽是拒绝,但这回女孩的声音显得特别没底气。   谢雨用力拽起她,到底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很容易就被她拉了下去。   几个人已经打到了旁边的小摊前,陆远被围在中间,头上有血迹染开,额头短短的头发黏在那红色液体上面。   向晓娟吓得大声哭起来,忽然挣开谢雨的手,像个小牛犊子一样,朝几个人冲过去,竟然一下将让人撞散开。   “我不跟你们走了!”她哆哆嗦嗦地哭叫。   可几个混子各自带伤,哪里甘心,又打红了眼,其中一个上前将向晓娟一把拽开:“滚!别挡着老子。”   眼见着混战又要开始,谢雨遥遥见着陆远喘着粗气,脸上伤痕清晰可见,他抿着嘴唇,眼里都是怒意。两个人挥拳冲向他时,他忽然抄起小摊旁的凳子,大吼一声,猛地砸去。那两人用手臂挡了挡,还是倒在地上。   谢雨吓了一跳,看到另外两人也不知从哪里拿到了棍棒。赶紧叫道:“住手!警察来了!”   她说的是普通话,两个准备动手的人俱是一愣,红着眼睛朝她看过来。而就在这时,谢雨看到向芸带着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都住手!”其中一个警察高声喝道,“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   那两个人悻悻丢下棍棒,狠狠瞪了眼陆远。   向芸跑过来,看了看几个人,皱眉道:“又是你们几个。”   小乡镇上总共也就这么点人,几个混混大约也是派出所常客,两个警察摇头将人拷上:“正月还没过,你们就给老子闹事,能不能消停点。”   地上的两个男孩因为疼痛倒吸着冷气,指着陆远道:“干嘛只抓我们,那家伙也动手了,我们都被他打伤了。”   “你们几个地痞打一个老师,还好意思说。走,都回派出所再说。”   向芸走到陆远身旁,忧心忡忡问:“陆远,你没事吧?”   陆远抹了把额头上的血,摇摇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向芸又问。   陆远狠狠瞪了眼在一旁吓得不敢出声的向晓娟:“她要跟这几个人下广东打工,我来拦她。”   向芸吓了一跳,道:“晓娟,你小学都没念完,才多大的年纪?跟这些人去广东,知道是打什么工吗?”   晓娟低声道:“他们说可以带我赚钱。”   向芸无语地摇摇头。   谢雨走过来,看了看陆远的伤,问:“要不要去医院?”   陆远:“不用。”   “我看你伤得挺严重。”   “我没事。”   向芸也道:“我也觉得你看起来伤得不轻,真的不用去医院?”   “真的不用。”   谢雨轻笑一声:“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倔的男人。”   陆远冷着脸朝她伸手:“把相机给我。”   谢雨微微愣了愣道:“这是证据,我待会要给警察的。”   陆远拔高声音,怒道:“把相机给我!”   谢雨冷嗤了一声:“我为什么要给你?这是我的相机,你有本事来抢啊?”   陆远上前一步,似乎真的要来抢她的相机。谢雨赶紧将相机护在身后,昂头与他冷冷的目光对视。两人看起来有些剑拔弩张的架势。   向芸见状,笑了笑解围:“陆远,刚刚是谢雨打电话叫的我。她是来采访我们留守儿童和乡村小学的状况。这些打架的照片,她不会登出去的。对吗?谢记者?”   谢雨笑着点头:“当然,我是记者习惯记录下任何情况,刚刚拍的几张照片,我顶多给警察,登出去毫无意义。”   陆远冷哼了一声:“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出现在你的任何稿子里。”   谢雨道:“放心,我对你没有猎奇到非写不可的地步。”   向芸看了看两人:“我们先去派出所录口供,待会我请你们去吃饭。”   陆远道:“还有两个孩子在旅馆,我先去接他们。”   他走了几步,在路过路边几个打扮艳俗,拖着大包小包等车外出打工的女人时,他忽然转头冷眼看着跟在后头的向晓娟,指了指那些女人,又指了一下谢雨:“你长大以后想要跟他们一样?还是想要跟她一样?”   向晓娟看了看那些人,又看了眼背着相机包的谢雨。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即使是一个十二岁的乡下女孩也能分辨得出。   对于谢雨和那几个乡下女子来说,无所谓谁更优越。只是对于生活在贫困大山里,无比憧憬外面世界的女孩,那是两种不同的人生。而她向往的是后者。   谢雨看了看那些谈笑风生的乡人,却有些自嘲地想要,她其实与她们并无不同,不过都是在生活中挣扎的普通人,也许她还有着更多的苦恼和困惑,因为在她比她们更迷失。? ☆、向芸 ?  山区小乡镇的派出所就在乡政府旁边,小小的一栋楼。因为是周末只有两三个人值班,因为都是本地人,派出所的警察和滋事的青年都认识。因为双方都没什么大碍,做完笔录,警察也不知说了什么,那几个年轻人竟然同陆远道了歉,这事算是就此了结。   一番折腾下来,已经临近中午,向芸带着几人去乡镇府旁边的小馆子吃饭,坐在桌上等菜的时候,向晓娟自知做错事,一直低着头不出声。   向芸看了看一直铁青着脸的陆远,朝向晓娟道:“晓娟,你知不知道今天有多危险?那几个混混你以为去广东是干正经事的?要是你真跟那他们几个去了广东,后果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   晓娟摇头,低声道:“他们说可以带我打工去赚钱。”   陆远冷冷看了她一眼:“你怎么跟那几个家伙认识的?”   向晓娟怯生生看了他一眼,立刻低下头:“网上。”   “你一放假就跑到乡上网吧上网,就是认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   “他们说可以带我下去,帮我找工作。”   陆远火气上来,咬牙切齿吼道:“他们说你就信?哪天被人卖了肯定还帮人数钱。”   向芸道:“陆远,你别生气,小孩子哪里想得到那么多,人没事就好。”   陆远沉默。   一桌人都良久没再说话。   过了半响,陆远忽然问:“新老师有没有确定下来?”   向芸点头:“差不多了,现在国家政策下来,乡村老师的工资不能低于城镇老师的水平。所以进新老师不会太难。而且乡政府拿了款项,明年就把公路修到红溪村。通了公路就方便了,老师不会像从前那样留不住。”   陆远点点头:“这样最好。”   向芸看向他:“现在那两个志愿者怎么样?可以帮你和校长分担不少吧?”   陆远道:“还行,不过这两个人都是毕业生,照他们的语气,应该呆不了之前说的三个月那么久,可能五月初就会走。”   向芸点头:“志愿者我们也不能指望,现在最希望下个学期新老师就能到位。”她说着顿了片刻,又才试探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吗?”   她话音刚落,本来一直低着头的向晓娟,忽然抬头看了眼陆远,但又立刻低下了头。   陆远沉默片刻:“等新老师来了再说吧,还得交接一下,等新老师适应。”   向芸又问:“想好了回去之后做什么吗?”   陆远笑了一声:“怕我回去找不到工作吗?”   向芸道:“我是担心你在我们山里待了这么久,回到城市一时不会太习惯。”   陆远怔了怔,低头不语。   向芸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一直在考虑要辞职要不要重新去城市闯荡,刚毕业时怀着一腔憧憬,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有意义的选择,但几年过去了,一切都和自己设想的不一样。有时候看到留在北京的那些同学,不少已经拿着高薪,三不五时在网上晒各种国外旅行,再看自己的生活,难免有些不平衡。可是在乡下这几年,感觉人已经废了,要再出去又不知道做什么。”说着,又无奈地笑了笑,“最可怕是自己这个年纪在这里已经是老姑娘,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   两人对话间,神色默契,显然是熟稔已久。   向芸说这话时,带着笑意的目光直直看着对面的陆远。坐在一旁的谢雨,从她那双水润的眸子里,看到无法掩饰的温柔。   只是她眼里的男人低着头,不然他肯定也看得见。   她心中微动,拿起手机起身:“我去打个电话,不然待会儿回了村里,又没了信号。”   陆远抬头看向她,她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了一眼,转身出门。   她走出十几米远,站在小小的乡下街头,今日依旧不是逢场日,整个街头安宁祥和,优哉游哉的本乡人游荡在街头。   她拿出电话,上面的信号格是满的,但是她忽然不知道要给谁打。在这陌生的乡间小镇,她也有了点莫名的迷失感。   犹豫了片刻,谢雨终于还是将电话放回了口袋。目光撇到不远处那家网吧,想了想走进去,要了台机子。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相机和连接线,将之前拍好的照片备份在自己网盘和邮箱中,做好这一切,已经是十几分钟后。   “怎么这么久?”见她进门,陆远皱眉看了看她,“菜都上来了,再不回来,我就准备出去叫你了。”   谢雨笑了笑:“打电话跟朋友多聊了几句。”   菜桌上一窝冒着香气的土鸡火锅,还有两个当地小菜。陆远见她进来,帮她将碗筷放好,又拿了个空碗帮她去盛窝里的汤。   谢雨笑着坐下,那过碗:“我自己来就好。”   两人手指微微碰到,很快就各自分开。   陆远看了她一眼,笑:“这两天跟我们吃食堂的萝卜土豆,我看你每次都没吃多少。”   谢雨道:“你以为我嫌你们的伙食差?我常年出差,饥一顿饱一顿都是常有的事,对食物的要求基本上能吃就行。吃得少是为了减肥。”   陆远嗤道:“身上都没几两肉,还减肥?”   谢雨笑:“我身上有没有肉你摸过么?”   说完才发觉说得有些不妥,不仅旁边有向芸,还有几个小孩子。果然陆远冷冷瞪了她一眼。   向芸讪讪笑了笑:“谢雨,你吃吃这土鸡味道怎么样?我们这里虽然是穷乡僻壤,但吃的还是不错的。”   谢雨喝了口汤,味道浓郁醇厚,咂了咂舌:“很好吃。在上海的餐馆里喝的汤都是味精汤,已经很久没喝过味道这么正的汤。”   陆远讥诮笑她:“不是说对食物要求低么?好吃不好吃倒是分得很清。”   谢雨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两声:“我对食物要求低是因为工作忙,不代表味蕾品味有问题。我还写过美食评论呢!”   旁边两个没心没肺的小孩吃得极欢,只是向晓娟一直低着头闷闷不乐的样子,碗里的饭动得很慢,也不去夹菜。   谢雨察觉,给她夹了点菜在碗里。却被陆远喝住:“你管她做什么,反正要饿也是饿她自己。”   说是这样说,自己却又给她盛了一碗汤。   向芸见状,摇头笑:“陆远你真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陆远黑着脸不理会她这句话。   ? ☆、喜欢你 ?  一顿饭吃完,向芸叫来老板结账。谢雨快速拿出钱包,将两张粉色钞票递给老板:“这顿饭我请吧,我来这里给你们添了麻烦。”   向芸连道:“哪里有添麻烦,你要是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以后会得到更多资助,我要谢你才是。怎么能让你请?”   谢雨笑:“我看你刚刚都没签单,就知道你这个乡长当得很清廉。放心吧,这点餐费我回去可以报销。你就别跟我抢了。”   陆远看了她一眼,朝向芸道:“让她请吧,就算不报销,她工资也比你高很多。”   老板见几人说定,才收过谢雨的钱。   向芸看了看陆远问:“你们现在回去吗?要不然稍微等等,司机去城里了,等他回来送你们。”   陆远摇头:“ 不用了,坐三轮车回去也挺方便,我还得买点学校食堂的菜顺便带回去。”   向芸点头,陪着他们一起去采购。   乡上集市的菜种类不多,肉类又不能买,只能买一些能放的土豆胡萝卜之类的蔬菜。这些菜价格便宜,陆远买了不少,装了三大尼龙袋。   谢雨见状,问:“这么多你提得回去么?”   陆远瞥了她一眼:“不是还有你么?”   谢雨想到那需要步行三十分钟的乡间小路,呵呵干笑了笑:“你可别指望我。”   陆远不理会她,叫来载客的三轮车,三代蔬菜加上五个人,三轮车装客的后座,也就显得满满当当。   向芸站在车后送他们:“陆远,小孩子不懂事,别跟晓娟发火,身上的伤回去擦点药,别逞强。”   陆远有点不自在地皱皱眉,神色淡淡地唔了一声,   谢雨轻笑了一声:“人家向芸是诚心担心你,你怎么这么不放在心上。”说完,又朝站在地上的女孩道,“向芸你放心,要是他真有事,我给你打电话报告。”   陆远冷冷看过来,脚下不动声色重重在她鞋子上踩了一脚。   谢雨忍住那一点点痛意,弯嘴朝他笑得灿烂。   而站在地上的向芸脸上微微浮上了一点赧色。   车子呼呼地发动,颠颠簸簸中踏上本就不平的水泥村路。今日难得的大晴天,此时正是午后,阳光洒在这座安宁的山中小乡镇。向芸站在阳光下,如同这里的青山绿水一般美好,她目送着他们离开,但谢雨知道她看的是谁,因为那双眼里含着看似平淡的却又化不开的情愫。   车子速度不快,但女孩的身影依旧越来越远,终于在一个弯道后彻底消失在车上人的视线。   谢雨转头看向对面的陆远,发觉他直直看着前方,根本就没去注意刚刚送行的向芸。她笑了一声:“陆远,向芸好像很喜欢你。”   陆远像是置若罔闻,片刻之后才转过来,淡淡看她:“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别的?”   小孩子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好奇地盯着外面流逝的风景。   谢雨笑:“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而已。你们认识很久了吧?这么多年,你也没考虑一下人家?她是名牌大学毕业选调来的干部,在这里似乎只有你们最合适。”她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对了,你是要离开这里的,好像也不太现实。”   陆远默了默,伸手道:“把相机给我,我把我的照片删掉。”   谢雨早有准备,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拿出相机打开,递到他面前:“我都删了,一张都没有。”   陆远不太相信地翻了翻,果然里面没有他任何一张照片,他这才面无表情地还给她:“反正我再说一次,你别写我。”   谢雨笑:“你不愿意,我就不会写。”   陆远哼了一声,也不知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她的话。   此时,坐在一旁低头沉默许久的向晓娟忽然抬头:“陆老师,你真的要走了吗?”   陆远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不读书了,要打工去赚钱么?我走不走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姑娘嘴巴抖了抖,低头呜呜哭了起来。   晓刚凑过来拍了拍姐姐:“有新老师来了,陆老师才会走,我们不会没老师教的。”   向晓娟哭得更大声。   陆远烦躁摸出一根烟,正要去点燃,被谢雨拿下来:“你脸上有好几处都肿了,我给你擦点药。”   她从包里拿出碘酒和棉签。   陆远疑惑:“你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刚刚你们买菜的时候,我看到有家药店就顺便买了。哎呀,你别乱动。”   “嘶!”陆远因为疼痛倒吸一口冷气,“你会不会!?”   “车子这么颠,你还乱动,我能擦得准么?你要嫌我不行待会你回去自己弄。”   陆远鼻子里冷哼一声:“你要上就快点。”   谢雨看着他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在这里我怎么好上?”   车子大概是碾过一处坑洼出,重重晃动了一下,谢雨本来身体前倾,拿着面前的手贴在他额头,这一震她直接往前一扑,手重重按了一下,整个人也倒在他胸口。陆远下意识将她抱住,虽是冬天,穿着厚衣服,但是谢雨的鼻息恰好喷在他脖颈处。他身体微微一僵,待车子稍一平稳,立刻松开双手,甚至还不客气地推了她一把。   陆远对她的荤话露出厌恶的神色,眉头微皱起,冷眼朝她看过来。   谢雨举起手中的棉签:“我是说上药。”   几个小孩也被震得东倒西歪,好容易才坐正,两个小家的一脸纯洁地看向她,谢雨也一脸纯洁地朝他们笑了笑。   ? ☆、上山 ?  在颠簸的车内上药确实是个技术活,谢雨折腾了许久才勉强给陆远脸上的伤处抹完一遍。   他眼角额头和嘴角边好几处红肿,又添了紫药水碘酒的颜色,整张脸看起来十分滑稽,完全看不出原来的英俊,也看不出平日里的严肃冷硬。   几个小孩子看到他这模样,本来慑于他的威严,想笑又不敢笑,但在谢雨的第一声笑声出来后,他们也忍不住笑出声,连一直闷闷不乐的向晓娟也笑声笑了出来。   陆远脸色更差,咬牙切齿一番,似乎又不知说什么,干脆转过头看着前方不说话。   谢雨好容易停下来,问:“你身上的伤要不要紧?”   过了许久,陆远才闷声答:“身上没事。”   谢雨看他气得脸色铁青,却又因为脸上的伤而有些不伦不类。   陆远意识到她似笑非笑的眼神,转头斜了她一眼,恶声恶气道:“你看什么看?”   谢雨无辜道:“车里这么小,我能看哪里?”   陆远大概是真有些生气了,直到车子到了马路尽头,他都没再开口说话,几个孩子见气氛不对,也都老实地闭着嘴不出声。   车子停下,陆远跳下车,给了司机车费,又将三袋蔬菜拖下来,放在路边。   谢雨看了看地上的三个系好的尼龙袋,又看了看几个手无傅鸡之力的孩子,问陆远:“这一袋得几十斤,我身上还有包和相机,你不会真要我帮你搬这个吧?”   陆远淡淡看了她一眼,恶声恶气道:“不然呢?你觉得我一个人搬得回学校?还是说这几个小孩子能行?你在学校白吃白住,帮忙干点活不应该么”   说完,他转身朝路边小店里走去,同店里的人打招呼。   谢雨嘴角抽了抽,走上前弯腰拎起其中一袋,分量还真是不轻。她虽然是个飞沙走石鬼见愁的女记者,但体力劳动这种事情确实不怎么擅长。她左右手换了换,感觉靠手拎并不太现实,想了想干脆举起抗在肩上。   也不等后面的人,她自顾地就踏上了去红溪村的小路。   走了没几步,后面便响起了几个脚步声,还有方言的交谈,想来是陆远他们已经跟上。谢雨正要艰难地转头,她肩上忽然一轻。   她斜眼一看,正是陆远将她肩上的袋子拿了过去自己扛着:“你……”   她觉得奇怪,余光已经瞥到身后,两个背着背篓的村民。   谢雨失笑摇头:“我还真以为你指望我呢!原来有人帮忙的。”   陆远并排走在她旁边,轻飘飘看了她一眼道:“还不错,能扛起来。”   谢雨嗤了一声:“你当我是林黛玉?”   “看着也不像,像母夜叉。”   谢雨呵呵笑了两声,看了眼他狼狈的脸:“那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什么?”   “猪八戒。”   说完又觉得这样的斗嘴实在幼稚,自己都不免笑了出声。   片刻后,她又问:“你都认识这些村民?”   “嗯,每次采购回来,他们都会帮忙搬到学校。”   谢雨感叹:“山里人还是挺淳朴善良的。”   这话落音后,两人继续并肩而行,但都没有再说话。倒是后面几个小孩子一直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谢雨忽然想到自己明天就要离开,还剩下走访留守儿童家庭这件事没完成,想了想转头问:“晓娟,你们是不是直接回家?”   向晓娟如今情绪已经恢复少许,只有些畏惧陆远,不敢太走得太近。她点点头:“是的。”   晓刚道:“爷爷知道我们去找姐姐,今天姐姐肯定要被爷爷打了。”   晓娟不高兴地撇撇嘴。   谢雨道:“那我去你们家看看,帮晓娟给爷爷说说,让他别打你。”   向晓娟抬头看向她:“真的么?”   谢雨点头。   陆远转头看她,低声道:“你要把姐弟当采访例子,我没意见,但是不要为了博读者眼球乱写。现在网络资讯这么发达,晓娟已经十二岁,下半年就要去乡完小上学,我担心报道会对她生活造成影响。”   谢雨道:“放心,离家出走这些事情,我不会写进去。你都知道,我这次采访,是周刊跟公益基金合作,目的是希望这些留守儿童得到更多关注和帮助。”   “希望如此。”   冬日午后的阳光温暖,但也有些晒人。走了二十来分钟,谢雨转头去看陆远,只见他额头有微微的汗冒出来。   “要我帮忙吗?”   “不用。”   “呵。”   倔强的男人。   好在红溪小学白色的房子,终于出现在视野中。   谢雨因为要和向家三姐弟上山,在河对岸时,不用过河,而是走上另一条路。三个孩子同陆远告别。   但陆远却道:“你们先别走,在这里等着。”   谢雨奇怪:“干什么?我问过了上山要四五十分钟,这都快三点了,你别耽误我们的时间。”   陆远看了她一眼,又朝小孩们道:“让你们等着就等着。”   老师有令,小孩子也不敢走,只能在河边看着陆远扛着蔬菜过河。   好在陆远很快就折返,踩着河中石头快速过来。   谢雨这才反应过来,等他上岸走近:“你也去?”   陆远道:“我去他们家里看看,昨天校长有让人上山捎口信给他们家说孩子的事,但老人家肯定还是担心,我去跟他说说。”   谢雨笑:“我还以为你怕我一个人找不到下山回来的路呢!”   陆远淡淡瞥她一眼:“你找得到吗?”   谢雨笑着她,挑挑眉不置可否。   这里的山势延绵不绝,说是上山,并非一座山直爬上去,而是九曲八拐,倒像是翻山越岭。   因为昨夜下过雨,山中土路湿滑无比,山里长大的孩子,走惯山路,即使是八岁的晓霞,也是如履平地。陆远更是不消说,在这里生活了几年,早就习惯。   唯有谢雨走得很艰难,时而摇晃,又怕摔着相机,双手总护着,走到窄小难走的路时,总是小心翼翼动作笨拙,好几次差点摔倒,都是陆远拉住她。   途中遇到一个人高的小陡坡,因为雨后湿滑,几个小孩子也爬不过,坡上站立的地方窄小,陆远无法站在上面拉他们,只得站在后面把人一个一个推上去。   轮到谢雨,她虽然人比小孩子高很多,但试了一下,靠自己也是徒劳。她转头看向陆远:“推我一把。”   她把包背在胸前,抓住旁边的树根借力,脚下抵在湿滑的坡面,等待陆远帮她。但等了片刻,陆远却不为所动。   她转头催他:“托我一把啊!”   陆远神色有点难辨地抿抿嘴,走上前一手扶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托在她臀部。谢雨终于明白他为何犹豫。现下虽然还寒冷,但她也只穿了两条裤子,他的手放在自己臀上的感觉实在是清晰明了。   不知为何,这个男人越正经,她就越有调戏的欲望。   她轻笑问:“手感怎么样?”   陆远从后面瞪了她一眼,手上用力抓了一把:“快点!”   谢雨借着他的手劲,用力一蹬,上了两步,却哗啦一声,山土松动,她扶着的那根小树,破土而出,她整个人往下翻倒。   “我的相机!”因为要抱着相机,她整个人没有伸手去撑地,重重压在后面的陆远身上。   谢雨直起身,紧张地检查了下地相机包,发觉无损才舒了口气。   “小姐,能先起来吗?”   身后一个冷飕飕的声音响起,谢雨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坐在陆远身上,赶紧站起身:“难怪觉得不疼,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把你当了肉垫,你没事吧?”   地上都是泥土,当然不会有什么事。陆远爬起来拍了拍弄脏的裤子,冷眼看她:“就这么宝贝你这个相机?”   谢雨笑:“这相机是公物,坏了我得自己掏钱赔偿。几万块钱,我可舍不得。”   陆远嗤了一声,将她的背包和相机拿过来挂在自己身上:“再试一次。”   谢雨拍拍手:“那你扶稳点,要是觉得占了我便宜,等回来你让我占回来就是。”   “你能不能正经点?”   谢雨反诘:“是你太严肃。”   陆远忽然伸手将她拦腰抱住,一手贴在她臀部,附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样行不行?”   他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靠在谢雨身后的身体,像是一块充满着温度的铜墙铁壁,她心思忽然恍惚了一下,心跳蓦地加速,好容易才找回理智:“你这可真是在占我便宜。”   陆远面无表情,抱着她往前面移动,用了用力,沉声道:“我托你,爬上去。”   谢雨身上的东西都被他背着,轻装上阵,接着他的力量,很快爬了上去。几个小孩刚刚已经走了一段距离,见两人一直没上来,又才折回来。看到谢雨爬上坡,晓刚问:“记者姐姐,你和陆老师刚刚是不是摔了。”   谢雨笑着点头:“稍稍摔了一下。”   她话音刚落,陆远已经身手矫捷地爬上来,朝她冷声道:“让开些。”   谢雨赶紧给他挪出位置,看他轻松落地,只是那张犹带着伤的面孔依然冷硬,便玩笑道:“你不应该就陆远,应该叫陆不爽,别名不高兴。”   陆远看了着蹲在路上的她一眼,走上前轻轻踢了她鞋子一脚,恶声恶气道:“快走。”   但是嘴角却不知为何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谢雨跟上他,问:“还有多远?”   陆远指了指前方的山:“看见那个有房子的半山坳没?就在那里。”   谢雨舒了口气:“总算。”   那几户人家是典型的的土家木楼,坐落在山中,阳光照得那房子瓦面上闪闪发光,周遭却又有着淡淡的云雾缭绕,看起来像是在仙境中。   而这优美如画的风景,伴随的却是被现代社会抛弃的贫穷。? ☆、山上人家 ?  终于走近山上村子里居住的人家,几个小孩子在前面小跑着,还未踏进院子,忽然响起一阵狗叫声。继而又有男人的吼声。   谢雨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看到向晓娟折身往回跑,后面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伯,抄着竹笤帚追上来。   向晓娟跑到陆远身后躲着不动,那大爷看到来人,喘着气放下手中的家伙,露出一脸笑,用方言打招呼:“陆老师。”   陆远道:“向伯,人回来了就行,别打了。”   向伯举起笤帚朝他身后的向晓娟虚指了指,恶声道:“下次再跑,陆老师别去找她。让这死丫头死在外头算了。”他说完,看到他身后的谢雨,好奇问,“这位是哪个?新来的老师?”   陆远摇头:“她是记者,来采访采访我们山里的人家。”   谢雨朝他打招呼。   老人诚惶诚恐地点头:“那都快去屋里坐。”   几个人走上前,向晓娟小心翼翼跟在陆远后面,路过她爷爷时,本想躲开,还是被老人家用笤帚揍了两把。   她哎呀叫了两声,摸了摸屁股跑开了。   谢雨和陆远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待两人走进院子,院子中那条大黄狗又狂吠起来。虽然拴着绳子,但叫唤得厉害,像是要努力挣脱一般。   谢雨见那土狗凶恶,有点发憷地站在陆远身后,问:“这狗不会咬人吧?”   陆远道:“看家的土狗咬人很正常。不过这里只有你一个是生人,要咬也是咬你。”   谢雨听出他的幸灾乐祸,嗤了一声。   向伯道:“狗拴得紧,没事的。”   说完,又朝那狗吼了两声,那狗倒是真老实下来,窝在地上呜咽喘气。   陆远闷声轻笑。   谢雨不动声色上前踹了他后小腿一下。他转头似笑非笑瞪了她一眼,但或许是觉得两人像是在调情,表情忽然又恢复冷硬。   向家的房屋,是山里典型土家木房,一长排屋子,六七间,两个儿子没分家,都住在一处。但其实家里常年只住着老人和小孩,小孩在上学后,便只有老人一个。   房子大约已经有数十年的年份,被烟火熏得很黑。走进堂屋后,虽然外面天晴日朗,大门敞开,屋内也显得不太明亮。   进了屋子坐下后,向伯吩咐向晓娟去给客人烧水。   向晓娟见爷爷没有再找她算账的架势,应了一声,旁边的灶房,但很快从里面传出她的叫声:“爷爷,水缸快没水了。”   陆远刚刚在椅子上坐下,听到声音,站起来:“正好,我去帮你挑几桶水去。”   向伯露出山里人特有的淳朴笑容:“每次陆老师来都帮干着干那,真是过意不去。”   陆远笑:“我也没帮你们干过什么,就是上来坐一坐顺便挑几桶水而已,再说我也不是经常上来。”   他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看起来有些疲惫的谢雨:“你采访拍照什么的,稍微注意点。”   谢雨无奈地摊摊手:“我没你想的那么无良。”   他面无表情地点头,折身去灶房取水桶。   咯吱的门声响起,谢雨探头往外看去,见陆远提着两个木桶从旁边出门,朝房子右面走去,晓刚晓霞像是跟屁虫一样,蹦蹦跳跳跟在身后,他高大的背影很快在转弯处消失不见。   谢雨拿出录音笔打开,问:“向伯,这里还没有通自来水么?”   向伯有些听不太懂普通话,她又慢速重复了一次。   向晓娟从灶房里出来,替爷爷回答:“我们这里是山上,通不了自来水,大家都是喝的井水。爷爷老了挑水不方便,我爸本来说安个水泵把井水接近屋里。”说到这里她声音低了下去,顿了顿,又才小声道,“但他已经两年没回家了。”   谢雨问:“那你这次想去广东是不是要去找你爸?”   向晓娟摇头:“他在外面重新找了女人,我才不想去找他呢。”   向伯大约听懂了两人的对话,道:“两个儿媳妇六年前在外面打工死了,儿子都找了新媳妇,家里的孩子也要花钱,两个人常年在外头打工,家里这么远,回一趟家哪里那么容易。”   谢雨问:“那晓娟晓霞爸爸每年会给家里寄多少钱?”   “几千块吧。”   谢雨有点惊愕:“那够用么?”   向伯连连点头:“够用够用,家里米菜都不用买,孩子上学现在也花不了多少钱,几千块一年还用不完呢。我都给存着,等他们长大了读书用。”   在她现在生活的的上海,几千块对大部分年轻人来说,一个月生活费都嫌太少。   谢雨看了眼在门口摘菜的向晓娟,犹豫了一下,低声问向伯:“晓娟妈他们是怎么出事的?”   她看到向晓娟摘菜的手微微僵了僵,但只低头沉默,没有替爷爷答话。   向伯叹了口气:“我也搞不太清楚,反正是说厂里的宿舍烧火取暖,不知怎么就失了火,三个孩子一下就没了妈,妯娌俩送回来的时候,就剩两盒子骨灰。”   谢雨沉默了片刻,又问:“那平日里,家里就您一个人?”   向伯点头:“是啊,孩子们在山下读书,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其余时间就我一个人。”他说着笑了笑,“不过我们现在我村子里都是这样,在家里来不了钱,年轻人也不愿待在家,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还有些小孩书也不读,十三四岁就跑去打工。”他指了指门槛前的晓娟,“这死丫头这个学期也不去上学,说要跟人打工去。还是陆老师给劝回去的,我以为她想通了,哪里知道在学校待了两天又跑了。”   向晓娟嘀咕道:“我再不跑了就是。”   向伯忽然大怒:“你再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你自己想想陆老师找了几多少回了,要不是他,你早被人卖了!”   毕竟是小孩子,又有外人在,向晓娟被说得恼羞成怒,抱着菜筐子去了旁边。   外面响起小孩子的闹声,谢雨起身站在门边,果然看到陆远挑着一担水,从小路上返回来。他挑水的动作很熟练,像是常年做着这种事情的乡间男子,扁担搁在他肩膀上,两只木桶垂在扁担两边,有规律的晃动,但又不见水洒出来。   两桶水的分量不轻,但他看着并不吃力,挺拔的身躯,也并未因为肩上的重负而弯曲。此时阳光正盛,他走在乡间小道的步履看起来如此坚定,大约是在和前面两个孩子说笑,即使是脸上带着伤痕,依旧能看出那神色里少见的柔和。   谢雨抱着手,微微靠在门框变,淡笑着看这个男人走近。他意识到她的注视,遥遥看了她一眼,又淡淡收回目光。   陆远一共挑了三趟水,装满了水缸,他回到堂屋里,面无表情问:“采访好了么?”   “差不多了,我再拍两张照片。”   谢雨拿出相机,拍了几张屋子里的状况,又让孩子们站在一起合了两张影。小孩子不谙世事,只觉得照相是很好玩的事,并不懂她做这件事会意味着什么。当然,山高路远,即使是这些照片在外多受关注,对这些孩子的日常生活影响也不会太大。而且照片一旦登出去,一定会有人愿意来资助这些留守在山中的贫困儿童。   她看了看相机,检查了一下效果,又跨出门槛,拍整个屋子。拍了两张,发觉房子一角的瓦片塌了许多,不免好奇问:“那些瓦塌了,不会漏雨吗?”   向伯走出来一看,了然地点点头:“昨天下雨塌的,我腿脚不利索上不了屋顶,得等瓦匠来了拣好才行。”   陆远跟上去看究竟,皱了皱眉:“这怎么行?要是再下雨,说不定会垮下来。这样吧,我去弄一弄。”说完,又朝谢雨道,“晚点下山没问题吧?”   谢雨摇头:“我无所谓,反正有你带路,我也不怕找不到下山的路。”只是她有点不可思议,“你这个也会?”   陆远随口道:“学校的旧校舍,瓦塌过好几次,不会也会了。”   这屋顶虽然不高但也有三米多,陆远搭着梯子爬上去,微微一踩,那屋顶便有些摇摇晃晃地发出声音。   谢雨站在下面,昂头看着,不禁担忧道:“你小心点。”   陆远嗯了一声,没有其余的话。   拣瓦是个细致而危险的活,一不小心就会跌下来,或者将本来就有些松散的屋顶踩塌,站在屋顶上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   谢雨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一直站在下面观看,偶尔看到他脚步微晃,心里就会不自觉提起一下。   阳光照耀在屋顶,青黑的瓦片反射着光芒,陆远便在这光芒之中。一滴汗水从他额头淌下,在空中闪了一下,又落在瓦片中不见。   这微小而稍纵即逝的细节,落入谢雨的眼中,却像是忽然看到了一出静止的默片。   屋顶上的陆远大概是有些热,微微直起身,将外面的衣服脱下,朝下面的人道:“接着。”   谢雨还在怔神中,他的衣服已经从空中落下,她手忙脚乱上前,那衣服正好盖在她头顶上,将她整个人罩住。   在屋外玩耍的孩子见状哈哈大笑,连被拴住的大黄狗也吠了两声。   谢雨拿下衣服,昂头看去,只见陆远嘴角泛着笑意,低头看着她。她瞪了他一眼,他撇撇嘴,又低头去干活。   此时的陆远只穿着一件背心,手臂上的肌肉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手中的衣服散发了一点点男人的汗味,并不算好闻,但谢雨莫名有些恍然,像是体内某些因子忽然蠢蠢欲动。   她想到了费洛蒙三个字。? ☆、走夜路 ?  等到陆远将坍塌的瓦片拣完,空中的太阳已经变成红色,渐渐向西落下。   向家灶房里飘出炊烟缭缭。   陆远从梯子上下来,看了谢雨一眼,把她手上的衣服拿过来穿上。   向伯从屋子里端出一杯热水:“弄了这么久,渴了吧?来陆老师赶紧喝点水。”   陆远接过搪瓷杯,喝了口水,抬头看了看天色:“天快黑了。”   向伯道:“反正都这个时候,你们吃完饭再走吧。现在冬天也没什么虫蛇,走夜路没关系的。”   陆远点头,朝谢雨道:“那我们就吃了饭再走,不然走到半路你饿了走不动,我可没办法背你。”   谢雨笑:“行。”罢了又补充,“我看晓娟忙进忙出的,这么小就会做饭,真了不起。”   向伯道:“山里的娃不像你们城里的孩子,爹妈基本上都不在家,还没灶台高就得开始自己做饭。”   谢雨点头笑了笑。   向晓娟已经做好饭菜,招呼大家进屋吃饭。   灶房里摆着一张黑方桌,桌上几碗山里家常菜,腊肉、合渣、莴笋叶,水酸菜加上一盘腌酸罗卜丁。   谢雨看着这些菜,笑道:“晓娟真能干!”   晓娟有点羞涩地笑了笑,端过一摞盛饭的碗,递给锅边的爷爷,让他舀饭。   陆远走过去:“我们自己来就好。”   他拿了两个碗,正要盛饭,谢雨走上去:“我也自己来,免得盛多了吃不完。”   陆远递给她一个碗,自己盛了一碗回到桌上。   谢雨拿起锅铲正准备打饭,旁边的向伯忽然拿过她手里的碗:“哎呀,里面沾灰了。”   谢雨一看,果然见碗里沾着一些灰。不过烧柴火的地方,沾点灰也很正常。   她不是那么讲究的人,正笑着要拿过来说没事。向伯却拿下肩膀上的汗巾,在碗里擦了擦,递给她:“现在亮了。”   谢雨喉咙动了动,有些怔忡地看着那碗,碗里因为被汗巾擦过,确实看起来干干净净。但是……她不自觉看了眼向伯身上那根泛黄的汗巾,她分明还记得这个老人,用这汗巾擦额头擦眼睛……她又见向伯自己拿了碗打饭,也顺手用汗巾擦了擦。   她知道有些乡下人卫生习惯有问题,向伯帮自己擦碗完全就是出于热情的好意。但她再如何不讲究,现下也有些胃部不适。   可她又不好拿着碗去再洗一遍,这样实在太不礼貌。只能硬着头皮打了一碗饭,有点头皮发麻地回到桌上。   陆远还没开吃,只夹了几筷子菜在自己碗中。刚刚那小小的一幕,他看到眼里,也注意到谢雨脸色微妙的变化。   趁着其他人不注意,他将自己的碗与谢雨放在桌上的碗,换了个位置,然后端起刚刚谢雨那碗饭开吃。   谢雨愕然转头看他,只见他面无表情吃了一口饭,淡淡道:“吃吧,赶紧吃完好下山。”   谢雨低声道:“谢谢。”   陆远嗯了一声。   不过虽然换了碗,但刚刚那一幕,谢雨胃口倒了不少,好在饭菜都很可口,又多是是开胃的酸辣口味,吃着吃着就顺畅许多,一顿饭下来,吃得还算满足。   两人返程时,太阳已经彻底西下,只剩下淡淡的霞光。   向伯装了些干货给陆远带上,又领着孩子送两人到路口。   谢雨边走边回头,待到快要看不见,老人和孩子才返回。   她问陆远:“你和晓娟爷爷很熟,经常来他们家?”   陆远回道:“一个月上来一两回,也不算经常。”   谢雨问:“家访?”   “算是吧,他们家就一个老人在家,三个孩子在学校,晓娟又不太听话。”   谢雨:“你可真是个好老师。”   陆远轻笑一声:“你都知道山里没什么事可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事就家访一下。我也不是只来这一家。”   谢雨沉默了片刻,想起刚刚的事,笑道:“你为什么跟我换碗?”   陆远道:“我看你快要作呕的样子。”   谢雨讪讪:“我可不是瞎讲究,主要是我在之前看见老人家用那汗巾擦过鼻子。”   陆远笑了一声:“我知道。乡下老人难免意识不到这样很脏,他也是出于好意。我看你没去重新洗,而是硬着头皮盛饭,觉得你也不容易。”   谢雨笑了一声:“我要去洗,会弄得人家尴尬的。不过你跟我换,你就不嫌脏?”   陆远道:“我一个男的没这么穷讲究。”   “你的意思是说我穷讲究?”   陆远道:“不是,你做得已经很好。”   谢雨笑了笑,走上前凑近他:“我发觉你这个人挺好的,向芸说得对,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陆远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   “我说真的。”   陆远微微推了她一下:“离我远点。”   谢雨笑着再次凑上去,笑道:“你还怕我吃了你。”   陆远哼了一声。   此时山里的天色已经有些发麻,谢雨左右看了看,问,“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们怎么看路。”   陆远回:“我拿了手电筒。”   她又问:“山上会不会有狼?”   “你说呢?”   “那有没有蛇?我最怕蛇了。”   “三月三蛇出洞,现在才正月,蛇还在睡觉。”   谢雨哦了一声,又问:“你一个人有没有晚上走过山路?”   “走过。”   “怕不怕?”   “不怕。”   “难道就没遇到过劫色的女妖女鬼什么的?”   陆远终于难以忍耐一般转头白了她一眼:“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一件什么事么?”   谢雨摊手:“想把我嘴巴缝上。”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但我没办法闭嘴。”   “为什么?”   “因为我有点害怕,我这个人一害怕话就特别多。”   陆远无语地抽了抽嘴角,转身加快脚步。   谢雨赶紧追上去:“哎,你别走这么快,我说真的。”   陆远仍旧不理会她。   谢雨这回还真不是胡说八道,虽说她不是什么柔弱胆小的小女人,但头回天黑走山路,即使并非独自一人,也还是有点瘆的慌。尤其是走了一小段路,已经路过好几座小坟山。她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不信鬼神,却仍旧有些胆战心惊。   在两人进入山路腹地时,太阳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殆尽,一轮圆月爬上了空中。   谢雨指了指天空:“看,月亮出来了,好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今晚正好正月十六。   ? ☆、崴脚 ?  陆远抬头看了眼天空:“是很圆。”   不仅圆,而且近,就像是挂在山尖上。天色越黑,月光便越亮,不出多久,整个山林都覆上了一层光,小路不用手电,也隐约分明。   那月亮最有意思的地方,便是好像一直跟着他们的步伐在移动,这样新奇的经历,让她想起儿时歌谣里唱的“月亮走我也走”。   她笑着在陆远身后指着天空:“你有没有觉得月亮在跟着我们走?”   陆远道:“这是错觉,我们走的这点距离,与月亮与地球的距离比起来,可以忽略不计,视觉上分辨不出变化,所以会觉得月亮一直跟着我们。”   谢雨噗嗤笑出声:“你就不能有点浪漫思想?对了,你以前学什么的?”   陆远在前面打着手电筒,默默走路,不回答她的话。   谢雨笑:“你真是蚌壳嘴巴,撬都撬不开?我就是随便问问,真没打算把你写在我的报道里。”   “商科。”陆远冷不丁道。   “哦。”谢雨点头,“那你在来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   “金融。”   “在哪里?”   陆远道:“跟你一样,在大城市漂泊。”   上山容易下山难,两人渐渐走到最为陡峭的半山腰。窄小的山路旁是两块坟山,好几座坟墓堆在其中,白色的墓碑在斑驳的月光里,闪着冰凉的光。   谢雨没了说笑的心思,脚下小心翼翼,心惊胆战地跟在他身后。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树枝发出哗哗的声响。谢雨视线不敢乱转,只仅仅顶着前方高大的身影。可余光处忽然闪了一下,她还是下意识转头。这一转头,便看到一团蓝色的火光,飘在一座坟墓前方。   她心里一紧,道:“那是什么?”   陆远应声回头,朝她指的方向看去,然后淡淡道:“鬼火。”   “什么?”谢雨大惊,下意识往他身上猛得贴过去,那团蓝色的火,朝他们的方向飘来。   谢雨看到那火在动,手忙脚乱失了方寸,因为是在下坡路,脚下一打滑整个人往前倒去。   陆远反射性去抓她,不想被她带倒,两个人缠在一起,在地上滚了好几米远才勉强停下。   好在是土路,雨后的地上都是落叶枯草,摔得倒不怎么疼。只是两人的姿势,实在是有些怪异,陆远侧身躺在地上,抱着同样侧身躺地的谢雨,月光之下两道拥抱的黑影,显得有些分外缠绵。   “你没事吧?”陆远语气有些紧张问。   “没事。”谢雨扶着他的胸膛稍稍坐起来,虽然姿势暧昧,他此时却没有其他心思,毕竟被吓了一遭,委实不是什么好经历。她舒了口气,又有点抱怨,“你刚刚说什么鬼火?吓死我了。”   陆远坐起身,笑道:“鬼火就是磷火,山里坟地很常见,你有点常识好不好?别自己吓自己。”   谢雨道:“我又没在山里待过,黑灯瞎火的看到沿途这么多坟茔,已经有点吃不消,再被你说个什么鬼字,乍一听当然会怕。”   “那现在呢?”   谢雨越过他的身体,看向刚刚那块地方,那鬼火已经不知何时熄灭,只剩一块静静的坟墓。她摇摇头:“还行,我也没那么胆小。”   陆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又道:“那你转身看看后面。”   谢雨不明所以转身,瞬间大叫一声。   原来两人滚到了一处坟墓前,那泛着青光的墓碑就在她身旁,那碑前还有两截燃完的蜡烛,想来是正月有人祭祀过。   她拍拍胸口,骂了句脏话,恼怒道:“你他妈能不能别吓人!”   陆远慢慢站起身,用手电在那墓碑上照了照,拉她起来:“在坟前说脏话,小心里面的人爬出来教训你。”   谢雨也站起来,抬起手肘用力撞了他一下,陆远发出一声疼痛的闷哼。   可就在她泄完愤准备抬脚准备走时,右脚上却蓦地传来一阵钻心疼痛,她哎呀了一声。   “怎么了?”陆远皱眉问。   谢雨龇了口冷气道:“我脚崴了。”   “那还能不能走?”   谢雨咬咬牙:“我试试。”   但是她刚刚迈下右脚,那疼痛就毫不客气袭来,不由得又嘶了口气。   脚崴得貌似很严重。   陆远放开她的手,绕在她面前半蹲下:“上来吧。”   “不用了。”   陆远轻笑了一声:“那你能走吗?还有一半路程。”   谢雨犹豫了片刻:“你行不行?我不是很轻。”   “瘦得快成纸片,我单手都能拎起你。”   谢雨嗤了一声:“少讲大话。”   “快点!别磨蹭,不然旁边坟里的人要爬出来赶我们了。”   谢雨摇头失笑,慢慢挪了下步子,双手搭在他背上:“那我就不客气了。”   陆远扶住她的大腿,用力往背上一送,道:“客气就不用了,不过你老实点别乱动。下坡路不好走,要是再摔了可就真麻烦了。”   谢雨道:“你要不行了就放我下来。”   “嗯。”   虽还是寒冷天,陆远穿着不厚,结实的背像是一度坚硬的墙,手臂因为使着力气,像是蕴藏着呼之欲出的力量。谢雨忽然有点幻想他的衣服下的身体是什么模样。   昨天在镇上找到晓娟后,陆远顺便理了头发,此时只剩短而坚硬的发根竖立,像是昭示着这个男人的桀骜。   谢雨在他身上,打着电筒,那直直的一道光,照着两人下行的小路。他走得很慢,但步步稳妥坚定。   冬日的山林特别安静,只偶尔有虫鸣鸟叫。于是除了陆远的脚步声,两人的呼吸便在这静谧中显得特别明显。   两人很久都没有再说话,最后,还是陆远先开口:“怎么不出声了?”   谢雨顿了一下,轻笑一声,看着他头顶:“我发觉你头上有两个旋。老人们说两个旋的人聪明。”   “是吗?可是我似乎不怎么聪明。”   “我也觉得是。聪明人不会在山里一待六年。”   陆远沉默。   谢雨想了想,语气稍稍认真:“今天我来了向家之后,心里有些感触。”   陆远问:“觉得他们太贫穷?”   谢雨摇头:“我也见过都市的贫民,甚至比他们更穷。但是两种状态完全不一样,城市里的穷人,除去那些身体原因的人们,大部分都会有有些抱怨和不平衡。但是这里的人不一样,因为贫穷是常态,大家都差不多,所以反而很平和,也能理所当然接受这种状态。”   陆远沉默了片刻问:“你知道放羊娃的故事吧?”   “就是那个放羊娶媳妇生儿子放羊的故事?”   陆远点头:“我以前看到这个故事,也和很多人一样嘲笑放羊娃的愚昧。但是来了这里才知道,所谓愚昧不过是教育的缺失。这里很多孩子义务教育都没读完,就去打工,并不是说这些孩子天生不爱学习,只是因为教育跟不上,父母没文化放任自流,学校又无力监管。于是大部分人只能在底层挣扎,并且会继续影响下一代。我不是唯读书论,但对于山区里的孩子来说,上大学是他们进入阶层向上流动的唯一途径。”他顿了顿,“大概是因为这样,我总觉得这里的孩子应该更勤奋自觉一点,不免对他们严厉苛责。但其实他们也只是应该享受童年的孩子而已。”   谢雨认同地点点头:“我想如果我出生在这种地方,可能也不会有机会上大学,十五六岁就跟着大人进工厂打工。并且会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陆远:“我以前在一本地理杂志上看过一句话:人类最大的不平等,就是出生地的不平等。”   “没错。”谢雨顿了顿,问,“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留在这里支教。”   陆远笑了一声:“我不是这么有情怀的人,当时来这里,正好遇到学校缺老师,就临时帮个忙。没想到一年又一年,总是没有老师来,我就一直没走成。”   “如果你想走,不管有没有老师来,你都可以走。这不是你的责任。”   陆远道:“你说得没错。不过一件事情一旦成为习惯,那种离开的心情就没那么强烈。我知道自己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但是却没确定什么时候走。”   谢雨笑:“你不用解释这么多,其实你还是不忍心,不是吗?不忍心看到学校里那些小孩没有老师教?”   陆远失笑摇摇头。   谢雨又问:“你不怕真回到城市里会不适应?你这里连网络都没有,你不担心自己早被外界抛弃?”   陆远无奈地笑了一声:“已经有这个感觉,这两年每年回去,见到以前的同学朋友,谈的话题我都跟不上。”   谢雨道:“无论怎样,我还是挺佩服你的勇气的。不管你是因为失恋还是生活受挫来到这里,但敢抛弃曾经的一切,就很厉害。”说着,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不像我,明明已经厌倦了现在的生活,但还是苟延残喘继续混日子。”   “你不喜欢做记者?”   “不能说不喜欢,这是我曾经的理想。只不过现实和差距总还是有差别,收入一般,新闻管制,生活没有规律,为名为利都不得不做一些让自己都鄙视的行为。我来之前还被人在网上讨伐呢。说实话,这些现实问题都让我和曾经的理想越来越远,做了五年记者,当初的激情也磨得差不多。也看到很多朋友陆续转行,说不定哪天我就去干别的了。”   陆远许久才出声:“不管做哪一行,不忘初心最重要。”   谢雨怔了怔,然后笑了:“你说得没错。不忘初心。”   本来二十多分钟的山路,因为谢雨的原因,而变得十分漫长。陆远背着她,走得很慢,时而还要放下来歇一会儿。   但也正是这一段变长的路,拉近了一对陌生男女的距离。两人不过相识两天,却忽然有点像相识认识多年的旧友。   那些平日不愿意启齿的话,都想在这月色下,说给对方听。? ☆、洗澡的男人 ?  两个人下到山下,已经是八点多。   过河的时候,谢雨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其实脚上还疼,但她怕他一个不稳,两个人都成落汤鸡。   陆远笑了一声:“放心,要是我没站稳,就把你丢开,这样要落水也就你一个人。”   谢雨呵呵。   两个人当然没有掉下河。这条河陆远过了无数遍,闭着眼睛大概也能走过去,所以步履轻松,背着谢雨很顺畅地过了河。   因为是周六,小小的校园里,安静的只听得到夜风吹过的声音。   陆远背着谢雨来到陈心悦宿舍门口,敲了敲门,里面很快打开,露出陈心悦一张惊喜的脸:“谢雨,你终于回来了?我都快无聊死了。”话说完才意识到眼前情形不对,看着谢雨从陆远背上下来,又赶紧问:“你怎么了?”   谢雨单腿跳着,在屋内唯一的的椅子上坐下,道:“下山不小心崴了脚。”   陆远跟在她旁边,待她坐下,蹲下身,撩起她的裤子,看到那微微青肿的脚踝,眉心微蹙:“肿了,我去拿点药酒给你擦擦。”   陆远起身出门,陈心悦好奇地去看她脚边:“真的肿了?怎么会崴得这么严重?”   “我上山去走访晓娟晓刚他们家里,下山的时候天黑了,半路上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   陈心悦了然地点点头:“那是陆老师一直背着你回来的么?”   谢雨点头:“这回真是要谢谢他。”   陈心悦抬头看她,朝她眨眨眼笑道:“我觉得你和陆老师有点问题哦。”   谢雨似笑非笑看她:“什么问题?”   “男女问题。”   谢雨嗤了一声:“你觉得陆远那性格,能和我有男女问题?”   陈心悦道:“他常年待在山里,天天看到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一下来了个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就算是柳下惠也难免动心。”   谢雨失笑摇头,正要开口说话,陆远去而复返,手上拿着一个装着药酒的小瓶子,脸上沉沉地像块冰。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刚刚两人的对话。   陈心悦心虚地吐了吐舌头,退到一边。   陆远蹲在谢雨面前,淡声道:“可能有点疼,你忍着点。”   谢雨笑道:“你下手吧,革命同志不怕疼。”   陆远低着头闷笑一声,将药酒倒在她脚踝处,手上稍微用力。   下一秒,谢雨就嘶了口气:“疼。”   陆远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是不怕疼么?”   谢雨扯了下嘴唇,看着他脸上早上留下的伤痕:“我们对疼痛的理解有点偏差,所以还麻烦下手轻点。”   陆远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微不可寻地摇摇头:“轻点散不了淤,你尽量忍着。”   其实除了第一下没有心理准备,谢雨疼得心脏揪了揪,他后面再揉,便没那么受不住,当然,他手上确实也放缓了点力度。   站在一旁的陈心悦,忽然问:“那你明天还能走吗?”   谢雨这才想起明日是她的返程日,正思忖间,陆远抬头默默看了她一下,又很快低下头。她看着他捏在自己脚踝的手指,道:“看样子明天是走不了,我待会打个电话,让人帮忙改签一下机票就好。”   陆远道:“你这脚还得疼两天,从学校出去走到公路上得半个小时,肯定是不行。如果没那么急的话,周二再走吧。”   谢雨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陈心悦开心笑道:“太好了,这样谢雨姐又可以多陪我两天了。”   谢雨无奈地笑了笑。   “好了。”陆远擦完药酒,将她裤脚放下来,但没有马上起身,只是抬头去看她。两人目光对视,一人向光一人逆光,眼神像是交汇在明暗的分界点。   陆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着她的眼神像是若有所思,又像是有点放空一般的迷惘。谢雨见过这眼神,前天夜晚里,她坐在月空下,抽着烟时,就有过这眼神。   不过他似乎很快回过神,微微笑了笑起身:“今天累了一天,早点睡。”说着又转头朝陈心悦道,“陈老师你也是,要是实在无聊,明天乡上逢场,你可以去转转。”   陈心悦点头:“是吗?那我明天去看看,买点什么好吃的回来打打牙祭。”   陆远走到门口,不知是想到什么,忽然又回头看了眼坐在原处的谢雨,但还不等谢雨露出疑问的表情,又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谢雨在陈心悦的帮助下,打了点热水,随便擦了个身便上床。她和陈心悦窝在床上看了个无聊的剧,很快就睡衣来袭,相继睡去。   大约真的是折腾了一天,谢雨的神经衰弱没有来找麻烦,很快入睡。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宁,纷纷呈呈做了很多梦,充斥着男人费洛蒙的梦。   一觉醒来夜还未过半,摸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刚刚过十二点,再入睡却变得很难。陈心悦沉沉的呼吸在耳边,更减淡了她的睡意。   谢雨睡在床的外面,轻手轻脚爬起来下床,没有吵醒睡得正香的女孩。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那双布鞋,脚上的疼似乎减轻了一点,但踏在地上还是难受得厉害。她步子很慢,因为脚下布鞋的缘故,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屋外是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深夜的天空悠远,挂着明亮的圆月,星星布满整个苍穹,每一颗似乎都明亮闪烁。这夜空没有丝毫被灰霾沾染的痕迹,如此干净而自然,谢雨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年没见过。   或许她就从来没见过。   她绕过前面的房子,走到前面校舍的操场,她准备去那块大石头坐坐。   走到半中央时,他隐约听到前方小溪,除了潺潺流动的水声,还有一些其他辨不出的声音。她慢慢再往前走几步,忽然就怔住不动。   月光下的男人,正站在溪边洗澡。全裸的背影,一览无余。可因为是在夜色里,即使月光明亮,那高大挺拔的背影,其实也有些影影绰绰,像是被覆上一层柔柔的光,显得不那么真实。   兴许许是寒冷的缘故,他全身上下微微紧绷,那线条和肌肉异常分明,像是美工刀雕琢一般。   谢雨的心忽然跳得有些快,目光却无法再移开。官能的诱惑对于女人来说,通常远远低于男人。但是这一刻,她发觉其实并无分别。   这个男人的身体是如此让她想入非非,就如同她刚刚做过的那场春梦一样。   ? ☆、戏谑与认真 ?  她悄无声息的走到操场前方那石头坐下来,陆远大约是洗得专心,丝毫未察觉有人在不远的身后注视着他。   谢雨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好像在欣赏一出最美的风景。惬意又理所当然。   只是不出片刻,陆远的动作忽然僵了一僵,犹疑着转头,在看到上方月光里坐着的人时,压抑着声音骂了句脏话。本来从容的动作,立刻变得有点手忙脚乱,飞速冲了身体,狼狈地弯着身体回到岸边,将衣服穿上。   谢雨有些幸灾乐祸地低笑出了声。   陆远疾步走上岸,来到她面前,语气不快问:“你干什么?”   谢雨懒懒地双手撑在身后,抬头看向他,似笑非笑道:“睡不着出来赏月,没想到看到了额外风景。”   陆远那张冷硬的面瘫脸,微微抽了抽,尽管逆着月光,谢雨却看出了他脸上除了怒气还有赧色,不知道有没有发红?   陆远语结了片刻,才蹦出来一句:“你怎么都没有声音?”   谢雨指了指自己的脚:“你给的鞋消音效果太好。”   陆远再次无语。   谢雨又一脸无赖道:“怎么不多洗会儿,我还想多欣赏一阵。”   “谢雨!”陆远低喝,“你是不是女人?!”   谢雨低笑:“你要检查吗?”   陆远被噎了一下,嘴里吐出四个字:“不知廉耻。”   谢雨听到这四个字,像是听到笑话一般,再也忍不住笑出来:“陆远,你是不是在山里待久了?变成老古板了。现在什么时代,难不成我看到了男人裸体,还得把眼睛捂起来?”   陆远气得呼吸变沉。   他越是正经,谢雨越是想调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觉得你身材好想要欣赏,不是很正常?你要答应,我还想摸一摸呢。”   陆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懒得听你胡说八道。”   谢雨却继续问:“这种天气,你不怕冷?”   陆远道:“今天出了很多汗,在河里洗的比较彻底。经常洗冷水澡,习惯了不觉得多冷。”   谢雨嗯了一声,笑了笑:“别在意,我不是故意看你,再说你一个男人也不吃亏。”   陆远低声嗤了下,大概是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他顿了顿,忽然问,“脚好了些吗?”   “好了很多。”   “我看看。”   他低下身,卷起她的裤脚,借着月色看了看伤处:“还是有些肿,别到处乱走了。”   他顶着一头湿漉漉的短发,散发了河水清新的气息,谢雨深吸了口气。   陆远抬起头看她,但是在对上她的眼睛时,很快移开。   “走吧,回去我再给你擦药揉揉。”   谢雨伸出手:“扶我起来。”   陆远迟疑了下,将她的手肘握住,拉着她站起来。   “你背我回去。”   “你自己能走出来,就能走回去。”   陆远松开谢雨的手,转身不紧不慢往宿舍的方向走回。   谢雨一瘸一拐跟上,走到他身后,伸手拉了下他的手臂:“我看一下你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陆远甩开她:“没事!”   他动作幅度很大,谢雨本来单脚用力走得吃力,抓住他正好借力站稳,被她一甩,整个人晃了两下,摔倒歪坐在地,还偏生重重压在了伤脚上。   她抱着脚腕,嘶了口冷气,恼火道:“陆远,我他妈跟你有仇么?”   陆远低下身,淡淡道:“女孩子说话别这么粗!”      谢雨脸色稍霁,斜了他一眼:“我这脚被你伤害两次,没跟你索取赔偿就已经不错,还不让人说句粗话发泄了?!”   陆远撩起她的裤脚看了看情况,倒是很认真道:“是我的错,那要怎么赔你?你也算是因为这个误工两天,你看要我赔你多少钱?”   谢雨不可思议地睁了睁眼睛:“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陆远道:“认真的。”   谢雨终于噗嗤笑出声:“陆远,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一板一眼。行啊,你赔我接受,不过我不要钱。”   “那你要我做什么?”   谢雨道:“待会给我跳个脱衣舞,以色抵债。”   陆远双唇紧抿,夜色下的脸上有着被人调戏的恼羞,他松开她的手,抬头看向他:“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   “什么?”   “对谁这么轻浮?”   谢雨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玩笑而已,何必这么认真?不过你越是认真,我反而越觉得越好玩。”顿了顿,又道,“陆远,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我对你很感兴趣。如果你人也是在上海,我肯定去追你。”   陆远沉默片刻,鄙薄地冷哼一声:“无聊。”   谢雨道:“你在大山里待了六年,还不习惯无聊?”   陆远干脆不再出声,猛地站起来。   谢雨也随他起身,小心翼翼走了两步,身体却忽然一轻,人已经被陆远打横抱起。她下意识轻呼一声。   陆远冷声冷气道:“你小声点,别吵醒了别人。”   谢雨抱着他的脖子,笑道,“你知道你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什么吗?”   “什么?”陆远淡淡道,低头看了她一眼,月光正好覆在她脸上,仿佛打上了一层柔光,带着一层朦胧感的美。只是那漂亮的脸上,又有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玩世不恭。   陆远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烦躁和怅然。   谢雨道:“就像向芸说的那样,刀子嘴豆腐心。”   陆远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   走到自己宿舍门口时,他将谢雨放下:“我再帮你擦点药。”   他打开门,按下门边的电灯开关,简陋的屋子立刻有了暗淡的光线。   陆远慢慢走到书桌前坐下,陆远从下面的抽屉拿出药酒瓶,蹲在她面前帮她上药。   谢雨看着他的头顶,见他闷头不说话的样子,也有些百无聊赖,随手打开了旁边的抽屉。抽屉里面很干净,只有一些简单的杂物。其中有一个银色的金属打火机,颜色已经有些暗淡,但款式熟悉。   她拿在手里看了看,又低头去看陆远,笑问:“都彭的?”   陆远抬头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轻描淡写回:“很多年前的,早没汽了。”   谢雨道:“积家的手表,都彭的打火机,你以前的生活一定很优越。大部分人跟我一样,连一分鸡肋的工作都可能放不下,我想不出来你怎么会舍得放弃从前的优越生活?”   陆远漫不经心道:“优越要看相对什么,如果是和这里的人比起来,我以前确实算是生活优渥。但是在大城市里,也只能算还行。物质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所以放得下。你不一样,你要放弃你现在的工作,就意味着放弃了年少时的理想,所以你才会放不下?”   谢雨愣了愣,笑开:“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不过现在再让我谈理想什么的,自己都会觉得有些好笑。”   陆远也笑了笑,将她裤脚放下来:“好了,回宿舍好好睡一觉,明天应该会好很多,不要乱跑。   谢雨道:“多谢。”   陆远摇头。   她站起来,小心翼翼走到门口,忽然转身问:“你年少时的理想呢?别告诉就是来山区支教。”   陆远笑了笑摇头:“年少时没什么理想,不过是想赚钱。”   谢雨又问:“那现在呢?”   陆远怔了怔,笑道:“希望这里能有专业的老师留下来,然后……我可以安心回城市过我自己的生活,结婚生子。”   谢雨看着,笑了笑:“会的。”   ? ☆、好男人 ?  隔日是乡上逢场,陈心悦与张庆然一早就跟着校长夫妇去了街上赶集。整个学校只剩下谢雨陆远两人。   谢雨因为修养脚伤,便待在屋子里写稿。写稿对她来说早已不是什么难事,各种资料整理一下,按着习惯的套路,一篇稿子通常不需要多久便会成型。而这一次的采访,不过是一篇命题作文,更加不会太难。   只是她写了一会儿,便觉得有点兴趣缺缺,按着主编交代的任务,她只要写下这山区的贫穷,学校老师的缺乏,留守儿童的可怜,乡村教师窘困的现状,志愿者的阳光。这一切也都是事实,可是不知为何,当她要照着这个套路写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写的东西是那么不真实。至于哪里不真实,她却又说不上来。   她盯着电脑出神,时间渐渐接近中午,宿舍开着门窗,许久没出现的陆远,从前面走过。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大概是不想打扰她,没有出声。   谢雨也没有叫他,只是默默看着。她看到他穿着一双沾着泥土的靴子,应该是刚刚从菜园子里回来,手里拿了一筐子菜,在门外的水龙头下清洗。   过了许久,她才凑到窗口问:“你种的菜?”   陆远没回头,只点头:“嗯。”   她笑了笑:“你生活技能真是满点。”   “什么意思?”   谢雨开玩笑:“就是你会的东西真多。又会挑水又会拣瓦还会种菜,以后回了城市,就算找不到工作,也饿不着你。”   陆远笑:“这些活儿在城市里需要么?”   “怎么不需要?能挑水就能搬砖能拣瓦就能做蜘蛛人,会种菜的话学学也能养花。”   陆远嗤了一声:“做记者的嘴巴是不是都像你这么损?”   谢雨脑袋往窗外伸得更长,哈哈大笑:“我真没损你,真心实意夸你。”   陆远将洗好的菜放进框子,站起来走到她这边,湿漉漉的手往她脸前甩了两下:“坐好吧你,要是再摔一次,我看你也干脆留在这里支教算了。”   这话和动作放在别的男人身上,大约有点调情的意味,但是在陆远做来却一点没有轻浮挑逗的味道。   凉凉的水滴洒在脸上,让谢雨打了个寒噤,但是心中却莫名有些奇怪的荡漾,柔软的让她有些怔忡。   她小心翼翼坐会椅子上,看着陆远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摸了摸脸上的水汽,忽然笑了一声。   上街赶集的人不到中午就回来。陈心悦小跑回宿舍,笑着朝谢雨报告:“今天买了好多菜,我和张庆然掏的钱。吃了三天土豆萝卜,我都快疯掉了。”   谢雨笑:“看来我今天没走成,是为了享口福。”   陈心悦咯咯笑了几声,文绉绉道:“祸兮福之所倚。”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今天午饭是陆老师下厨。听田校长说陆老师菜炒得很好吃。”   谢雨挑挑眉:“是吗?”   陈心悦道:“反正校长这么说的。”   两人又聊了会天,田校长在厨房那边叫吃饭。陈心悦笑嘻嘻应了一声,对谢雨道:“我扶你过去。”   谢雨嗯了一声,搭在她肩膀,慢悠悠走了出门。   陆远也恰好从厨房朝这边走来,两人目光对上,他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不知怎的又转身走了回去。   厨房里的桌子上摆了五六道菜,辣椒炒肉,豆腐炖鱼这些都是从市场买来的新鲜鱼肉,虽然是普通大碗摆盘,但看起来也是色香味俱全。   陈心悦啧啧夸奖:“陆老师真是太厉害了。”   陈心悦来学校三天,除了第一天晚上那顿,吃了腊肉,后面这三天都是土豆萝卜大锅饭,自然是有点饿狼传说的味道。   谢雨因为昨日上街,张乡长请过一顿丰盛的午餐,晚上又是在向家吃了不错的一顿,倒是对食物本身没什么太大的渴望,就是对陆远能做出这一桌子菜,有些意外。   她接上陈心悦的话:“确实厉害,闻起来都已经很香。”   田校长笑道:“有时候我媳妇身体不舒服,学校几十个人的饭菜都是陆老师做的。他这水平出去做个大厨也没问题。”   陆远淡淡道:“太夸张了,也就能吃进嘴里。”   陈心悦拿起碗筷,率先开动:“到底怎么样,吃了不就知道。”她夹起一筷子菜送入口中,嚼了两口,激动地含含糊糊道,“太好吃了!”   谢雨也拿起筷子开吃,夹了一块鱼肉吃进嘴里,啧啧点头:“确实好吃。”说着,朝陆远笑道,“又多了一个技能。”   陆远勾起嘴角笑了笑,倒是不以为意的样子。   几个人说说笑笑,陈心悦本来吃得最开心,不知怎么,忽然就声音发颤,要哭不哭的样子。   “怎么了?小陈老师。”田校长问。   “我有点想家了。”她吸了吸鼻子,“我来这里我爸妈一直很担心,怕我一个女孩子家在这么远的地方吃苦受委屈。”   谢雨拍了拍她:“女孩子总是要长大独立的,这是很好的经历,你以后会受用无穷的。”   “是啊!”她旁边的张庆然手也搭在她肩膀,“心悦,你别担心,你也不是一个人,还有我在呢。放心吧,我会照顾你的。”   谢雨不动声色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眼模样斯文内敛的男生,脸色微微沉了沉。   田校长见状也安慰了几句,唯有陆远没有说话。   陈心悦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很快又恢复过来,继续和美味佳肴斗争。   吃完饭,陈心悦主动帮忙收拾。谢雨扶着墙回了宿舍继续写稿。   不出片刻,宿舍门口多了一个身影,谢雨抬头,看到文质彬彬的张庆然。他朝她笑了笑,走进来站在桌旁,问:“写稿呢?”   谢雨淡淡点头。   张庆然似乎有点不自在地沉默了下,低声道:“前天晚上不好意思。”   谢雨眼神看着电脑道:“我没放在心上。”   张庆然:“你的稿子里有没有写我?”   谢雨道:“这篇稿子杂志预留的版面不多,写不了那么多人,我只写了陈心悦。”   张庆然再次沉默了片刻,试探道:“你能不能也把我写进去?”   谢雨抬头看向他:“想要出名?以后找工作时简历上漂亮一点?”   张庆然看着她:“我的专业比较偏,社会实践多一点,以后找工作会比较方便。”   谢雨笑了一声:“你是学生所以会这么想。这种实践经历对你找工作帮助真的不会太大。”说着,她往座位上后靠,挑眉看他,“当然,我可以把你加进去,但是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别招惹陈心悦。”   张庆然悻悻道:“我没招惹她。”   “我是未雨绸缪,这里日子单调枯燥,你这种男生难免□□什么心思。来村里的那天,我不小心看到你发短信,你学校的女朋友还等着你。”   张庆然脸色讪讪:“我不会做什么,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是不是你自己最清楚,不过记住,别招惹陈心悦,我会把你写进报道。但是如果让我知道你欺骗玩弄人家,我不介意让你更出出名。”   到底也只是个没走出校园的男生,张庆然咬咬唇,有些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嗯,我知道了。”   说完转身出门,刚刚走出门,像是有些意外地愣了愣,才再次离开。   片刻后,陆远出现在门口。   谢雨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偷听墙角?”   陆远道:“恰好经过。”   谢雨漫不经心道:“这段时间,你帮忙看着点。别让心悦那傻姑娘吃了亏。”   陆远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抱拳靠在门边:“他们又不是小孩子,我可管不着。”   谢雨抬头看着他,笑道:“你会管的。”   陆远问:“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谢雨道:“因为你是一个心肠善良的好男人啊。”   陆远似乎被她的描述恶心到,嗤了一声道:“别!”   谢雨笑:“反正你会管的。”   陆远沉默了片刻,又问:“你要怎么写他?”   她知道他说的是张庆然。   “如实写,一个保研的大学生在山区支教。他人品有问题,不管他来这里的出发点是什么,但客观上确实是做了正面意义的事。”? ☆、露天电影 ?  傍晚吃过饭后,住校的学生陆陆续续返回,每个大包小包带着米和菜。   谢雨吃过饭后,就继续坐在窗前写稿,其他人则去了前面校舍的活动室看电视。她将宿舍门窗敞开着,小孩子跑过来和坐在桌前的谢雨打招呼。   “记者姐姐,外面在放电影,陆老师让我叫你去看。”向晓刚一阵风一样跑到窗前,趴在外面朝谢雨道。   “电影?”   “嗯。向晓刚用力点头,陆老师每个星期天都给我们放电影。”说完,一溜烟又跑了,大概是怕错过了电影开头。   谢雨自顾地笑了一声,将电脑合上收好,又慢悠悠走到门口。外面已经有影片片头的声音传来。   陆远的声音出现在视线里,朝这边走过来:“方便走吗?”   “已经好多了。”   她虽这样说,陆远还是走到她身旁,将她的手臂扶起:“撑着我吧。”   谢雨笑道:“只是脚扭伤,又不用走长路,真没问题。”   说是这样说,但她还是紧紧扶着他。   走到教学楼前面,谢雨看到操场上安安静静坐着三十多个孩子,而他们前面是一个投影,上面的电影已经开演。   陆远扶着她在后面一张空凳子上坐下,她转头朝陆远低声笑道:“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露天电影。”   陆远没应她的话,倒是旁边的陈心悦凑过来,笑道:“你有没有觉得特别有感觉?”   “什么感觉?”   陈心悦笑嘻嘻道:“当然是浪漫复古。”   白天才哭过的女孩,现在又因为这样一点小乐趣而开心不已。这大约就是年轻的好处,即使谢雨自己也仍旧年轻。   她抬头看了下,问:“张庆然怎么没在?”   “他说这片子看过,回宿舍打游戏了。”   谢雨点头,这才去看幕布上的电影,上面的周星驰正发出他招牌的笑声,看电影的孩子们也笑得乐不可支。   这是经典的老片,年代久远,但谢雨还记得一些情节。   陈心悦又接着道:“这电影我都看过好几次,每次看都觉得好好笑。”   谢雨点头。片刻后,她转头看了眼正看得津津有味的陆远,他本来冷硬的面孔,此时正因为这部无厘头的喜剧片,泛着淡淡笑意,在幕布反射的光芒中,变得柔软了几分。   她有点意外地开口问:“你喜欢周星驰?”   陆远点头:“嗯。”   “看不出来。”   陆远转头看她:“那什么样子的人才像喜欢周星驰的人?”   “至少不像你这样的。”   陈心悦小声附和:“我也觉得陆老师不像喜欢周星驰的人。”   谢雨挑挑眉对上他的视线,露出一个“听见没?”的神情。   陆远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那你呢?”   谢雨道:“我也喜欢。”   陆远轻笑了一声,目光再次看向前面的幕布。   电影笑料很多,孩子们笑得几乎人仰马翻。这种小小的快乐,在这偏远的山村小学操场,显得简单又真实。   不知道为什么,谢雨忽然觉得有点感动。   电影放完,也到了孩子们上床睡觉的时间,整个操场如鸟兽散,很快变得安宁空旷。   陈心悦将椅子放回教室后,见陆远在收拾投影设备,走过来问:“陆老师,要帮忙吗?”   陆远摇头:“不用了,你回去洗洗睡吧,明天周一得早起。”   陈心悦点头,又朝在一旁看着的谢雨道:“我们回宿舍吧,我扶你。”   谢雨道:“我再坐坐,呼吸点新鲜空气。”   陈心悦看了眼她,又看了眼埋头收拾的陆远,坏笑着朝她眨眨眼,转身先回去了。   陆远斜眼看她,笑:“呼吸新鲜空气?”   谢雨一本正经道:“后天回到上海后,就得呼吸各种尾气雾霾,现在当然多呼吸点山里的好空气。”   陆远沉默片刻:“那我先祝你一路顺风。”   谢雨笑:“我坐飞机回去,可不能顺风。”   “那就祝你一路顺利。”   他说完,将桌子和投影仪搬回了教室,出来见谢雨还站操场,道:“还准备站多久?”   谢雨道:“再站一会儿。”   陆远走过来,看着她:“你是不是想和我说什么?”   谢雨想了想问:“真的不愿意被写在报道里?”   陆远神色认真地回道:“不愿意。”   “其实这对你来说不会有多大的影响,就算这篇报道刚出来很受人关注,但这热度最多不过一两周。”她笑了笑,“就好比我自己,来这里之前,因为一个报道,被网友臭骂,但昨天我朋友发短信,说骂我的帖子已经沉了。这才几天?”   陆远露出一丝不耐烦:“我说了不愿意。”   谢雨道:“因为缺老师,你在这里支教六年,那些短期的志愿者无法跟你相比,如果不写你,我这篇报道会平庸很多。一篇平庸的稿子,是没办法引起读者关注的,没人关注,能得到的资助和帮助就会很少。”   陆远笑了一声:“你觉得你一篇报道能改变我们这里多少?就算有读者捐款,那也是捐给基金,我们这里能有多大的受益?如果媒体的几篇报道就能改变现状,山区里的大部分学校也不会还是这个样子。”   谢雨道一时无语。   陆远继续道:“我不想出这个名,也不想外界给我扣一顶大帽子,我承担不起。我没有你写出来的那么伟大,我只是个普通人,留在这里也并非完全出于这里缺老师。”   “那还因为什么?”谢雨下意识问。   她当然知道他在这里的原因并非如此,他没有陈心悦那种想要完成梦想的天真,也不像张庆然那样需要在简历上添上一笔,但她却一直猜不到到底是为何。   陈心悦说他是生活或者感情受挫,但她也觉得并不是那样。   陆远沉默下来,在她的注视下,良久之后,却又轻描淡写道:“因为做错了一些事。”   “做错事?”谢雨有点没听懂的样子。   “嗯。”他点头,但是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我不愿意你写我,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会再待太长时间。”   “但你并不确定什么时候?”   “至少我确定不会太久。”   谢雨笑了笑,不再和他争执:“行,我不写你就是。”   陆远挑眉看了她一眼,似乎有点不相信她一般:“你确定?”   谢雨道:“当然。”? ☆、拍照 ?  隔日早上,因为要升旗,谢雨跟陈心悦一样早起,但因脚上还有点疼,动作迟缓,等她吃完早饭,揣着相机来到教学楼前,操场上的孩子已经排队站好。   两个孩子扶着那面微微发旧的红旗,站在那孤零零的旗杆下。还有一个女孩站在队伍对前方,面向旗杆方向。   她清脆的声音起了个开头,六十多个孩子一起唱起国歌。这场升旗仪式正式开始,没有伴奏,没有音乐,只有整齐但稚嫩的童声合唱。   庄重而又心酸。   旗帜被两个孩子松开后,在绳子的滑动下,慢慢升上旗杆,随着风轻轻飘荡。今日是晴天,南方山区冬末里难得的天高云淡日,那红色的旗帜,便显得异常鲜艳。   每个孩子无论是尚且懵懂的一年级生,还是十几岁的孩子,此刻表情都认真虔诚。嘴里唱着歌,目光盯着那飘在空中的红旗。   谢雨遥遥在教室边,靠墙而立,举起手中的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刻。当她的相机对上站在前方的陆远时,从取景器里看到他的侧脸。   他微微昂头,眼睛因为阳光而稍稍眯起,面无表情的模样,仍旧看起来冷硬,但又因为阳光的照射,显得如此温暖。   谢雨默默从取景器里看着他,手上忘了动作。直到那旗帜终于到顶,歌声停歇时。她才终于按下了快门。   咔擦一声,在静止的操场,听起来很分明。   陆远转头看过来,她已经低着头去看照片的效果。这是一张全景照,谢雨并非专业摄影记者,不需要花太多心思在摄影技巧上,只要将需要报道的事实记录下来即可。她看着这张照片,觉得在自己的拍照生涯中,几乎是最完美的一张。飞扬的旗帜,认真的山村儿童,而在这两道景致之间,是她最满意的风景,陆远的高大挺拔的侧影像是立在悬崖处的一棵青松。   英俊不凡。   升旗结束,孩子们作鸟兽散,冲回教室。   谢雨还靠在墙边欣赏自己的作品,陆远走到她面前:“你答应过我不拍我的?”   谢雨抬头,他高大的身影逆着光挡在她面前,她将相机递在他面前:“这张照片我实在太满意,我不会发表出来,就是私人珍藏。。”   陆远视线看向相机屏幕,没有出声。   谢雨又道:“相识一场,就当留张照片做纪念。”   陆远没有再要求她删除,抬头看向她问:“脚怎么样了?”   “还有一点疼,不过明天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陆远点头:“你好好休息,别乱走,我去上课了。”   谢雨朝他笑了笑:“嗯。”   待他进了教室,谢雨又举起相机,看那张照片,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笑容。   这是谢雨在山里的最后一天,要采访的东西都已经完成,稿子也已经写得差不多。她坐在宿舍修改了一遍,选了几张这两天拍下的照片配上去,基本上可以直接交差。   但是她看了看这篇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稿子,却总觉得不满意。她已经习惯在做任何一篇报道的时候,都能够有博眼球的看点。但这篇稿子里所写的东西,显然都是如此平淡无奇。一个坚守乡村小学的老校长,两个年轻的大学生志愿者,六十个留守儿童,及以向晓娟家为代表的山村贫寒家庭。   这所有的元素,并不算稀奇罕见,类似的情形,或许在很多媒体都有报道过。即使这只是一篇命题作文,但她也不习惯如此平庸。   她将书桌前的窗户推开,前面教室的上课声传过来,她隔着教室后面的窗户,隐隐看到陆远在黑板上写字,偶尔传来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谢雨打开新的文档,开始敲字。她知道,读者更愿意看到一个从城市里到来的男人,他戴着积家手表,用都彭打火机,在山里待了六年。他对学生非常严厉,却会在小河发水的时候,他背着走读的孩子过河,叛逆的留守儿童离家出走,他为了把把她找回来和乡里的混混打架。他还帮只有老人和孩子的家庭,挑水拣瓦。   这些都是让人猎奇又煽情的元素,足以引起读者们最大的兴趣。何况是——她写完草稿后,将相机拿过来打开,看到最后那张照片,照片中红旗下方陆远英俊的侧面,她几乎可以预料到一定会成为网上的热门。   将这篇新稿子写完,已经是中午吃饭时间。中午食堂的大锅菜,仍旧简单,不过多了一份小炒鸡蛋,这是陆远周六那天从乡集上采购来的。小孩子们打饭的时候非常开心。   吃完饭,孩子们午睡前,谢雨招来所有学生在操场合影。六十多个学生,田校长和两个志愿者站在一起,后面是青瓦白墙的教室,操场边上是两个简陋的篮球架,以及在蓝天下飘扬的红旗。   她看了看远远坐在篮球架下的陆远,知道他不会入镜,无奈地朝他笑了笑,又对上前面笑得天真的孩子,按下了手中快门。   一张山村小学的大合照出现在她的相机中,孩子淳朴的脸,年迈的老校长,和年轻的志愿者,这是她想要的效果。   拍完照后,众人很快散尽,陈心悦和张庆然也回了宿舍休息。谢雨本打算也回去,却看到操场上还有一个女孩,一直磨磨蹭蹭不愿离去。   那是向晓娟。   她看了看谢雨,又看了看还坐在篮球架下的陆远,慢慢走到他面前。   陆远正拿出一根烟要抽,看到女孩走来,又将拿起的打火机放下,抬头面无表情问:“什么事?”   晓娟低声问:“陆老师,你为什么不跟我们拍照?”   陆远眉心蹙了蹙,似乎有些怔然,片刻才反应过来,看着身前的女孩,淡淡道:“我不喜欢拍照。”   晓娟黑沉沉的眼睛,变得发红,忽然大声反诘:“不是,你是因为要离开我们,所以不想跟我们合照。”   陆远沉默了片刻,似是对她的话没放在心上,语气仍旧平淡:“我本来就只是暂时在这里代课,你又不是不知道。”   晓娟咬了咬唇,眼眶更加红,声音却小了下去,几乎是喉咙里慢悠悠发出来:“对……不……起。”   陆远看着她,眉头蹙得更深。   “我以后会好好读书的,不会再离家出走。”   陆远淡淡点头:“嗯。”   晓娟揉了把眼睛,看了眼他,转身一溜烟跑开。   陆远似乎对向晓娟的这一出,并不在意,将烟放入口中,歪头捧着打火机点燃。他猛吸了一口,吐出烟圈,慢慢抬头,看向站在他面前的谢雨。   “你真离开的那天,会不会舍不得?”   陆远转头看向不远处高高矮矮的群山,淡淡道:“也许吧。”   他脸上那种出现过的茫然,又淡淡浮了上来。   谢雨点头,笑了笑道:“我都有点舍不得了。”   陆远再看向她,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   “你不信?”谢雨在他面前蹲下。   陆远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问:“你不舍得什么?”   谢雨笑:“你。”   陆远讥诮一笑:“那你一定在采访中,舍不得过很多人。”   谢雨挑眉:“你是指男人?”   陆远面无表情地看她,不置可否。   谢雨道:“你是第一个。”   陆远淡淡道:“那很荣幸。”   谢雨笑了笑摇头站起身,转身慢慢走了几步,又回头笑道:“陆远,我说的是真话。也许你以后会相信。”   陆远昂头看向她,两个相隔两三米的午后阳光,她的脸因为逆着光,有种真实的温柔,没有了之前那带着戏谑的玩世不恭。   陆远不得不承认,这个忽然出现在他生活里的女人,长得十分漂亮,有着典型都市女子的气质,即使是穿着最普通的冲锋衣,也掩盖不住身上的那种时尚感。   总之一眼就能被人记住。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他微微眯着眼睛,并没有回应她的话,在与她对视几秒后,复又低下头抽烟,再没抬头看她。? ☆、离别夜 ?  最后一个夜晚很快来临。   “你明天就要走了,这里就只剩我一个女孩子了,好孤独啊!”陈心悦坐在床沿边,看谢雨收拾行李,两条腿在空中晃荡。   谢雨行李很简单,除了一堆电脑平板相机手机之类的电子设备之外,只带了两身里面换洗的衣服。她本来是打算在这里待四天,没想到因为脚崴的缘故,多待了两个晚上。   她看了眼年轻单纯的女孩:“反正你只在这里待三个多月,一眨眼就过去了。要是你实在无聊,周末可以去县城逛逛。”   陈心悦撇撇嘴:“来回得四五个小时,多麻烦,还不如待在这里睡大觉呢。”   谢雨笑:“那你就睡大觉,要不然去陆老师那里借影碟也可以,我看他好像挺多的。”   陈心悦点头:“也是,还有投影仪呢。”她顿了顿,“其实陆老师六年都在这里待过来了,我就待几个月又什么好怕的。等回去了后,这也是一段珍贵的经历。”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她想了想道,开玩笑道,“你跟张庆然别走得太近,毕竟孤男寡女要是擦出火花就麻烦了,你们不在一个城市上学,异地恋可很难有什么好结果的。”   陈心悦哈哈大笑:“怎么可能?我不喜欢太内向的男生,他那么闷。”   谢雨道:“是吗?”   却不由得暗自摇头。   谢雨收完行李,看了眼脚上的布棉鞋,她脱下来包好,换上自己的球鞋,:“我去跟陆老师还个东西。”   陈心悦已经抱着电脑在床上看小说,不以为意地点头嗯了一声。   谢雨走到隔壁门口,抬手敲了敲。门很快从里面打开,陆远在站门后:“有事?”   “不让我进去坐坐?”   陆远侧身让她进屋。   谢雨在他屋内那唯一的椅子上坐下,陆远只能坐在床上,窄窄的宿舍,倒点遥遥相隔的味道。   谢雨将手伸出:“这个——”   陆远淡淡看了眼:“你放在地上吧。”   谢雨道:“我没说还给你。”   陆远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谢雨笑:“之前说过的,让你送给我,我想做个纪念。”   陆远轻笑了一声:“一双破棉布鞋有什么好留纪念的。你想要纪念品,乡集上倒是有一两家织锦手工店。”   谢雨道:“我不是要当地特产,我只是想要这双鞋。”   陆远看了她一眼:“你想要就拿去吧,反正我也穿不了。”   谢雨点头:“我也不想你把它再给别人穿。”她顿了片刻,“我明天就要走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机会再见。”   陆远看着她没有说话。   谢雨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这里有我的电话。”   陆远迟疑了一下,才伸长手接过来。   “你用你手机拨一下我的电话。”   陆远看着名片上面的号码,道:“这里信号不好。”   “你都没试怎么知道能不能拨通。”   陆远慢吞吞摸出自己那只老款手机,对着名片拨了那一串号码。谢雨衣服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响起。她掏出手机看了眼,笑着问:“我离开后你会不会给我打电话?”但不等他回答,她又道,“你肯定不会。”   陆远道:“这里信号不好,我很少打电话。”   谢雨将手机放回口袋,笑道:“其实我也不见得会打给你。”她看着他,“回去后又要为了五斗米忙得分,身乏术,也许我很快就会忘了这里。”   陆远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才淡淡道:“生活里要记的事很多,不重要的本就该忘掉。”   谢雨点头。   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确实不重要,但什么才是重要的,她也并不知。   她看着他淡淡的表情,不知为何,有些莫名的怅然。她起身,走到门口,才想起来转头怔怔然坐在床上的人道:“晚安。”   她等了一下,没等到他的回应,拿着手中的鞋子离去。   陆远这才抬头,后知后觉地回应:“晚安。”   但是门口早已空无一人。? ☆、送行 ?  谢雨的航班是晚上八点多,即使从这个山中小村距荷花机场再遥远,时间也绰绰有余。等到十点钟,课间午休时,她才跟大家去告别。   在这里住了几天,她已经认识了大部分孩子,小孩们见她背着行李包,都跑过来跟她告别。尤其是向家三姐弟,一起在乡里的旅馆住过一夜,又去过他们家采访,三个小孩子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   晓霞天真地问:“我看书上说小溪的尽头是大海,那我们红溪的尽头是不是就是上海?”   谢雨笑这点头:“是。”   晓娟在这里算是大孩子,倒是没这么天真,只道:“我以后考上海的大学,到时候我去找姐姐你。”   “好啊。”   几个人正说着,校长和陈心悦走了过来。   陈心悦一把将她抱住:“谢雨姐,我真舍不得你,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谢雨道:“我经常去北京出差,有的是机会再见。”   陈心悦笑着松开她。   谢雨朝她笑道:“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   谢雨又看向田校长:“校长,这几天麻烦你和田婶了。”   校长摇头笑:“我们这里条件简陋,招待不周,哪里会麻烦。”   “希望等报道出来后,学校的一些困难会被改善。也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资助条件不好的孩子们。”   “那真是太感谢了。”他顿了顿问,“你的脚还有问题吗?”   谢雨摇头:“没什么问题了。”   田校长转头去搜寻陆远的身影,看到在操场一角背对着这边抽烟的男人,他叫到:“陆老师。”   陆远转过头看向这边。   田校长对他招招手。   陆远灭了烟走过来,面无表情看了眼谢雨,又看向校长:“有事?”   田校长道:“谢雨一个人去乡上,我怕她人生地不熟,不知道怎么坐车,要不你去送送她。”   不等陆远回应,谢雨笑道:“我知道,上了公路,那路边停着三轮车,周五去找晓娟,跟着陆老师坐过一次。”   陆远淡淡朝她看过来:“校长说得对,三轮车不是时时都有,还是我去送你,到了路边杂货店,我跟老板借下摩托车最方便。”说着,他又对校长道,“那班上的学生您安排一下。”   校长挥挥手:“没事没事,以前就我们两个,也能招呼过来。现在多了小陈和小张,还怕什么。你去送谢记者吧,她一个女孩子,在咱这穷乡僻壤还是注意些好。”   陆远点头,转身迈开脚步。   谢雨挥了挥手,跟着先行一步的陆远身后离开。   直到踩着石头过河,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上了河岸小道后,谢雨转头看着这山窝中的小学,小孩子们已经陆陆续续回到教室上课,偶尔有读书声传出来,衬得这大山中更加宁静悠远。   旁边的小溪在哗哗流淌,溪水清浅,有鱼儿游动。   她想自己并不会忘了这里。   她微微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走在前面,一言不发的背影。   陆远穿着简单的夹克,身体笔直挺拔,他这样的男人,明明与这大山中如此违和,却又好像早已融入其中。   她回过神,恢复一贯的油滑,笑着开口调侃:“你还真是没一点绅士风度,亏得校长提醒,你都没想过送我到乡上的车站?你就不担心我一个女孩儿在人生地不熟的乡下遇到什么坏人?”   陆远沉默了片刻,才回应:“你不是去什么黑心工厂卧底都做过的调查记者么?顶多怕鬼不怕人,现在大白天不会有鬼,所以有好担心的。你又不是陈心悦那种还没出学校的无知少女。”   谢雨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卧底过黑心工厂?”   陆远不语,她也不追问,只走上前一步,在旁边歪头看向他,“你说得我好像女汉子似的,你看看我哪点像女汉子了?”   因为是乡间田埂小道,两人一旦并排,便拥挤的有点走不开。谢雨像是贴着他一样,整张脸就在他脸侧十几公分处。   她长得确实一点都不中性,反倒有一点带着柔美的知性。   陆远淡淡斜了她一眼,冷冷道:“好好走路,掉下田里,我可不管。”   谢雨看了眼旁边的水田,此时还未到插秧季节,田里只有水和淤泥。她轻笑一声,稍稍停脚,让他走到自己前面:“陆远,你看学校的小孩子都舍不得我?你对我就没一点留恋?”   陆远淡声道:“我们不过认识几天,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要说留恋你,只怕你自己也不相信。小孩子天真,来了只阿猫阿狗待两天,也会舍不得。”   “你这是拐弯抹角骂我呢?”   “我只是打个比方。”   谢雨倒也不以为意,只笑着道:“你不是有我电话么,要是以后去了上海,打给我我请你吃饭。”   “不用。”   谢雨无奈摇头:“你真是油盐不进。”   陆远道:“你昨晚不是说很快就会忘记这里吗?”   谢雨笑:“但我没说忘了你。”   陆远哂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谢雨忽然也有点兴趣缺缺。余下二十分钟的路程,两个人一直保持沉默,不过在这远离都市喧嚣的大山中,这沉默倒显得自然而然。   上了公路,走在前面的陆远,自顾走近旁边杂货店,不出片刻,便从里面推了一辆摩托车出来。   谢雨站在路边笑道:“你人缘不错,有人帮你免费扛东西送到学校,还随随便便就能借到人家的摩托车。”   陆远看了她一眼,跨上摩托车:“山里人热情爽朗,不像你们这些生活在城市里的人那么冷漠。”   谢雨慢悠悠坐在他后面,嗤笑一声:“我能比你更冷漠?”   话虽这样说,但其实她知道,他绝不会比她冷漠,在看到他背着那些孩子过河的时候,她就知道,他的内心和外表完全不同。   陆远冷声冷气道:“坐好,我要开了。”   谢雨抱住他的腰:“你车技行不行?可别摔了。”   “放心,摔也摔不死。”   谢雨道:“你嘴里怎么就没几句好话。”   陆远不以为意地轻笑了笑:“比不得你们做记者的巧舌如簧。”   车子在不平的路面猛地颠簸了一下,谢雨轻呼一声,下意识靠在他背上,手上加了点力。虽然是穿着厚衣的寒冷天,但身体与身体接触的感觉,一个坚硬一个柔软,彼此都感觉得到。   陆远冷声道:“别抱这么紧!”   谢雨却更加往他身上靠了靠,调侃道:“咱俩这种接触是互相的,谁都不吃亏,你怕什么?”她顿了顿,”再说了,你全身上下我都见过了。”   陆远不再说话。   谢雨知道他生气,在他耳后笑道:“你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   陆远一字一句道:“你要是不想咱两摔在路上,就给我老实点。”   谢雨倒真的老实下来。只是她仍旧靠在他背上,手依旧没有松开。他说得没错,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对他偶尔的戏弄,也不过是因为这个令人好奇的男人,总是一本正经得让她有撩拨的欲望。跟不愿意跟你调情的男人调情,反倒觉得有趣。   但是这一刻,她靠在他背上,那种玩笑的心情,忽然就迎风飘散。   他们以后或许不会再见。可是她却有种莫名的温暖从心底生出来。她漂泊太久,生活沉沉浮浮,曾经的梦想变得虚无缥缈,在人与人之间的虚与委蛇当中,也渐渐习惯玩世不恭的生活方式。   时间是生活中的一把刀,将一个曾经想陈心悦那样单纯的女孩,雕刻成了如今的谢雨。而这个男人与她截然不同,她知道他冷硬的外表之下,是一颗柔软温暖的心。所以她靠在他身上,也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陆远见她没有再动弹,只是靠着他,也就没再说什么。女人的柔软对他说,已经恍若隔世,他心中即使在这风中未生旖旎,也有些难以辨明的情绪涌上来。   尤其是因为这个女人。   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汽车通过。两人的沉默,似乎有些诡异的静谧,于是那在颠簸路上行驶的摩托车声,就特别明显。   好在骑摩托车到街上不过二十多分钟。今天不逢场,乡上的街道很冷清。谢雨松开身前的陆远,从车上下来,笑道:“麻烦你了,我自己去车站就行,你不用送我。”   陆远坐在车上看了她一眼,又抬手看了眼腕上的手表:“你不是晚上的航班么?现在也快中午饭点,一起吃了饭再走吧。”   不等她回答,他将车子骑到旁边的店门前,大约是认识那店主,下车将车子寄放后,又折身来到谢雨面前:“这里有一家农家乐,味道很好,我请你去吃。”   他语气平淡,面无表情。但谢雨却忍不住笑着问:“你请我?”   “嗯,我请你。”? ☆、告别 ?  这一带的乡镇都是沿河而建,陆远带谢雨去的那家农家乐,就是在街尾的河岸上。房子是新建的吊脚楼,很有土家风情。   农家乐在这里算是高端消费,顾客大都是专程来打牙祭的城里人。今日不是节假日,所以店内冷清。   两人在老板热情地招待下,在厅里的位子坐下。陆远拿了菜单看了眼,抬头淡淡问谢雨:“吃野味吗?”   谢雨笑着摇头:“没这个爱好。”   陆远点头,将菜单递给她:“那你自己点。”   谢雨拿过菜单看了眼,还真是不便宜。她知道陆远从前或许经济状况不错,但吃了六年老本,如今估计也捉襟见肘。   她撇撇嘴,点了一个特色河鱼火锅,加了个小菜便作罢。   陆远笑:“你不用给我省钱。”   谢雨将菜单还给老板,笑:“不想浪费而已。”   两人坐着等待上菜,正有些无话可说,旁边包厢走出来一群酒足饭饱的人。谢雨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四五个男人的穿着打扮,大概是公务人员。   最后走出来的是向芸。她见到两人也有点吃惊,问:“陆远谢雨,你们怎么在这里?”   她语气虽然清醒,但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不胜酒力后的反应。谢雨道:“我今天回上海。正想着给你打个电话呢。”   向芸看了眼陆远,道:“我送一下人,等会过来找你们。”   她很快去而复返,面带倦色在谢雨旁边坐下。   谢雨问:“那些事什么人?”   向芸有些烦躁地挥挥手:“还能是什么人?上面下来检查的领导,什么检查?还不就是来吃吃喝喝,一点正事都没做。”   她脸色苍白的厉害,手不着痕迹地捂着胃部,谢雨正要开口问,陆远已经蹙眉开口:“你胃病又患了?”   向芸点点头:“刚刚喝了不少酒,现在是有点不舒服。”   “那要不要去买点药?”谢雨问。   向芸痛苦地皱了皱眉,抬头朝陆远道:“我办公室第二个抽屉有药,麻烦你帮我拿一下去,小彭在办公室。”   这里离镇府办公楼只得几分钟路程,倒并不麻烦。陆远嗯了一声立刻起身。   他走后,向芸手肘放在桌上撑着头,痛苦地闭着眼睛。   谢雨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手边:“不能喝干嘛逞强?”   向芸幽幽叹了口气:“都是领导,我怎么拒绝。在这种单位就是这样,即使是穷乡僻壤也不能避免。”   谢雨道:“我以为你们工作都挺轻松没压力的。”   向芸沉默许久,才无奈道:“如果不是偶尔的上面领导检查,不得已应酬。工作确实挺轻松,轻松得人都废了。”   谢雨想了想道:“我听说你是北大毕业考选调来的,像你这个年纪做到副乡长也算不错。以后大把的前途。”   向芸自嘲地笑了一声:“你是记者的,见多识广,不会比我更不清楚仕途最重要的是什么。我没有任何背景,别说升职,就是调到县城都不知要何年何月。”她顿了顿,“说实话,我也不是想做什么官,当时毕业的时候我签了外资银行,但是年轻总是有些梦幻主义,想着自己是从山里走出来的,学有所成就该为家乡做点事,所以报考了选调。可是过了四年,我再回头看,才知道有多天真。周围的同事上班就是混日子,下班就是打麻将,我一个人整天斗志满满,反倒被人当做读书读多了的傻瓜。我想做的事,什么都做不了,这里依然贫穷落后。”她叹了口气,“或许我还是能力不够吧。”   她声音有些哽咽,谢雨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其实她和她的情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几乎相同。只是向芸尚知自省,而她早就麻木。   她拍了拍她:“其实你也不用太悲观,说不定再熬几年就有转机,等你职位高升,能做的事自然会多很多。”   向芸吐了口气,稍稍抬头,朝她笑了笑,摇摇头道:“再熬下去,我就真的废了。”   谢雨皱眉:“那你真准备辞职?”   向芸笑着微微点头:“我已经决定离开。”   “离开?”   向芸点头:“说实话我挺不孝的。父母好不容易供我上大学,但到了现在我为了自己那一点情怀,不仅没有改变家乡一丝半点,也没改变我家里的处境。想着我一个月的工资,不过是我城市里一些同学们的一顿饭钱,我就觉得自己真是可笑。我这种情怀只适合富二代,至少也要像陆远那样的人,对我这种草根家庭的人,还是先改变自己家里再说。”   谢雨道:“但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在体制内,你要辞职父母会不高兴吧?”   向芸笑了笑道:“我父母对这个不是很看中,毕竟还是改善物质生活最重要。”   谢雨又问:“那你打算去哪里?”   向芸道:“上海吧。”   谢雨兴奋道:“真的?那你可以来找我。”   “其实……”向芸看了看她,还未说下去,陆远已经风风火火回来。   他将药瓶递给她,向芸看了他一眼,掏出两片药就着水吞下。她难受地拍拍胸口,道:“我去一趟洗手间。”   说完,有点摇摇晃晃地去了后院。   陆远看向谢雨:“你怎么表情怪怪的?”   谢雨道:“刚刚听向芸说了些话,有些感慨。”   “她说了什么?”   谢雨正思忖着如何转述,后院出来呕吐声。陆远眉头皱了皱,快速起身走进去。谢雨后知后觉地跟上,但只站在门口就没再动。   呕吐完毕的向芸,虚虚地靠在陆远身上,他正在温柔地拍她的背,帮她顺气。   “不能喝就别喝,难不成人家还会硬灌你?”他声音虽冷,但言语里都是关心。   向芸无奈笑:“你以为谁都能像你这么任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陆远将她扶进来坐下,谢雨默默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漱口。   向芸稍稍恢复,笑着朝陆远道:“刚刚我告诉谢雨我准备辞职。”   陆远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淡淡道:“你想好了?”   “嗯,想好了,最迟年底或者明年初。”   陆远点头:“想好了去哪里吗?”   “上海。”   陆远抬头看她:“怎么想着去上海?你不是在北京上的学么?”   向芸似是无奈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为什么去上海。”   陆远面无表情地低下头:“你的才华在这里无法施展,辞职是正确的选择。不过你准备好了再走,毕竟回来几年,再去大城市,不管是生活工作都会水土不服。”   向芸道:“嗯,我可能会先考个研究生过度。”   陆远笑:“这个我相信你,闭着眼睛也能考上。”   谢雨一直默默看着两人互动,没有插话。陆远和向芸有种微妙的默契,虽然话并不多,但却好像对彼此很了解。   谢雨知道,这两个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大山里的同类,所以难免有些心心相惜。   等到鱼火锅上来后,谢雨又默默开吃。不得不说这火锅的味道,真是美味无比,本来她不说话,是在思考一些事情,但后来反而是全忘了,只剩大快朵颐。   一顿饭吃完,向芸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出门后就同谢雨告别,又说以后到了上海再见。   陆远送谢雨去车站。本应忙碌的车站,此时懒懒散散没几个人。   谢雨登上一辆进县城的小巴,坐在窗边后,正要同陆远告别,却发觉他已经转身离开。他无语地笑了笑,忽然有些困倦地靠在位子上。   片刻之后,有人敲玻璃窗,她睁眼一看,却是陆远去而复返。他拿着一瓶水递进来:“我看你没带水。”   谢雨不知怎的就有些感动。   为了掩饰自己这忽然袭来的情绪,她举起瓶子看了看,笑道:“还好,是□□不是康帅傅。”   陆远对她的玩笑无动于衷,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从外面看着她。   谢雨对上他的视线:“向芸打算去上海是因为你?”   陆远不置可否。   “你以前在上海工作生活对不对?”   陆远点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问完又笑着替他答话,“因为你就算很快回到上海,也不打算联系我。”   陆远还是没说话。   谢雨笑了笑:“其实你说得对,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但是你这样我竟然还有点小小的失落呢。”   她确实有点失落。虽然陆远对她来说,确实也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但是这个陌生人总归给了她一些类似温暖的错觉。   她大概不会忘了这个陌生人。   陆远道:“你自己保重,一个人出门在外,当心点。”   谢雨并没有听进他的话,只问:“我走后,你会不会想起我?”   “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会想起你。”   陆远不说话。   司机上车点火,车子发动机开始嗡嗡作响。   陆远道:“我走了。”   谢雨点头。   小巴很快启动,慢慢驶上马路。谢雨转头从后窗看去,本来应该离去的陆远,却不知何时站在路边,点燃了一根烟握在指间,遥遥看着这车远去。   ? ☆、念念不忘 ?  2014年2月18日,星期三。   上海。   “怎么样,听说你脚崴了,没事了吧?”   《东方周刊》的主编办公室里,谢雨正在给主编老张汇报工作。   “已经没事了,就是在因此耽搁两天。”   老张道:“没事就好。稿子写好了吧?明天这期定稿,你今晚之前交给我。现在没什么大事件,张晓珂那事舆论也已经过去,你休息两天赶紧考虑新选题。”   谢雨点头:“稿子已经写好了,我这就发到你邮箱里。”   回到自己座位上,谢雨打开笔记本电脑,又打开那份已经完成的文稿。一篇山区小学的调查报道,陆远被浓墨重彩地写入其中。除了那张她对他说留作纪念的升旗照,还有好几张其他时刻拍下的。在乡上时,她告诉他已经删掉,实际上她在网吧传上了邮箱保存。   看,她就是这样一个无良记者。虽然嘴上答应陆远不会写他,但仍旧把他写在自己的稿子里准备贩卖。   谢雨将稿子传上邮箱,输入了主编地址,可鼠标点在发送位置,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忽然犹豫。   陆远的模样在她脑子里萦绕。   烦躁地吐了口气,她终于还是移开鼠标,将上传的文档关掉,又传上最开始的那一版没有陆远存在的稿子。   这篇报道虽然没有太多亮点,但是那几张照片也算震撼,加上煽情的描述,总之还算有看点。   报道出来后,颇有影响。   新苗基金更加广为人知,公众捐款骤增,这篇调查报道的目的算是达到。   人们忘了少女张晓珂的死亡。又重新记得一个深入山区调查留守儿童教育状况的女记者。   谢雨生活一如既往,看似激情澎湃实则麻木的工作,没有工作时的夜晚,还是喜欢跟朋友们作乐。   山中那几日的生活,渐渐被她抛之脑后,再没有想起。   天气渐渐回暖,转眼又到了快五月份。谢雨刚刚做完一个追踪多日的采访,总算成功完成,但也是心力交瘁。交了稿的当晚,便约了好友关芯去夜店放松。   关芯是谢雨大学同学,也是她在这个城市最好的朋友。不过关芯毕业后只在媒体待了半年,就转去企业做品牌公关,如今已经是一家外资的总监,年薪百万。   两个人要了酒,坐在吧台,关芯看了看谢雨身上的包:“你这还是去年的老款吧?”   谢雨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月多少钱,就这老款还花我半月工资呢,能和你这种今天驴牌明天小香的人比?”   关芯叹道:“我是比你赚得多点,不过工作压力你也知道的。不过话说回来,要论起压力,其实也不比你们多多少。你们不是号称起的比鸡早,干的比牛多,吃的比诸差,睡的比狗晚么?”   “你别刺激我了行么?”谢雨笑。   关芯用手肘戳了戳她,“我说你到底考虑好没有,有没有想转行,你现在怎么着也算是有些名气,要跳槽到企业做品牌和公关一点都不难。”   谢雨漫不经心道:“我再想想吧。”   “再想想黄花菜都凉了,你现在可是转行跳槽最佳年龄,等再过几年,怕是你想转也没那么容易。”   谢雨道:“我知道。”   “知道还犹豫?”关芯喝了口酒,又了然一般叹道,“不过你跟我不一样,我就想在上海赚钱享乐,但你是个有情怀的女纸,毕竟做记者一直是你的理想,我要天天怂恿你,好像有点太俗气了。”   谢雨笑:“都老油条了,就别再说什么情怀理想,听得我都起鸡皮疙瘩。我也想赚钱享乐。”   关芯大笑,忽然指着一个方向道:“咦?那个男的你还记得吗?”   谢雨淡淡朝她指的方向扫了一眼:“挺眼熟的,好像见过。”   “我真服了你,上次你去湘西出差前,在这里喝酒,不是和他打得火热么?他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后来我和别人来这里,遇到他两次,他还跟我追问你来着。”   “想起来了,是个假洋鬼子,叫Peter还是David来着?”   关芯白了她一眼:“人家叫Anson,是个设计师,长得还真是挺帅的。要不要试试?”   谢雨笑:“Just for a night?”   关芯耸耸肩:“有了一夜才会有夜夜。”   谢雨挑挑眉:“你说得对。”   两人正说笑间,那叫Anson的男人,已经发现了谢雨,朝她走过来。谢雨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确实很英俊,只是阴柔过甚。   他坐在谢雨旁边,跟酒保了要了杯酒,朝谢雨道:“嗨,美女,还记得我吗?”   谢雨似笑非笑看他:“不记得了。”   男人看出她是开玩笑,挑挑眉道:“没关系,今晚我一定让你记住我。”   关芯拍了拍谢雨,附在她耳边道:“我去别地儿找乐子,你好好玩儿。”   Anson有着ABC特有的风趣幽默,两个人很快像上次一样打得火热。在这个大都市中,速食时代的熟男熟女,在男女关系上,常常习惯本末倒置的方式,比如先有亲密关系,再去谈情说爱。   谢雨距离上一段关系,已经相隔大半年。男女感情对她来说,也如同她的工作和理想一样,早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她在男女关系上倒不算太混乱,但也遵循活在当下,从来不会考虑太长远。   她对承诺和永远,早就兴趣缺缺。   比如她现在就觉得这个Anson确实不错,当他邀请她去他家坐一坐时,她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但想了想,也没打算拒绝。   她给关芯发了条短信,就和Anson一道出了酒吧。   走到酒吧门口,一阵也风袭来,本来微醺的谢雨,稍稍清醒了一下,却在看着霓虹闪烁的大街时,又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陆远!”一个呼唤声传入她的耳朵。   她猛地一震,转头循声看去,看到的是一个时尚艳丽的女孩朝这边匆匆走来,那声陆远就是出自她口中。   “陆远,难怪你这段时间躲着我,原来是另结新欢?你这个人渣!”女孩走到谢雨旁边的Anson面前,破口大骂。   谢雨回过神来,不免觉得好笑。   陆远!陆远!原来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有陆远。Anson尴尬地看向她,她摊摊手走到一边。   女孩不依不挠,和她的陆远开始争吵不休。不知过了多久,女孩终于在甩了男人一巴掌后,匆匆离去。这座大都市生活的女人,大都有点烈性。   Anson走过来,有些不自然道:“不好意思,前女友。”   谢雨点头,又挑眉道:“你中文名叫陆远?”   Anson点头:“嗯。”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叫陆远?”   Anson一脸莫名:“我父母取的名字,哪有什么为什么。”   谢雨道:“这个名字不适合你。”   Anson蹙眉:“你在说什么?”   谢雨道:“我说你配不上这个名字。”   她认识的陆远,在乡村小学一待六年,会踩着冬天的溪水接送小孩,会找回离家出走的孩子,帮助留守老人挑水拣瓦。那是一个外表冷硬但内心柔软善良的男人,那些被谢雨快要遗忘的细微末节,忽然因为这个名字,排山倒海朝她袭来。   不不不!她其实从来没有忘记。她只是不愿承认自己会因为一段萍水相逢而念念不忘,而那个人甚至没有想过再见她。   Anson本来因为前女友闹了这一通,就有些心浮气躁,不想新的桃花艳遇,又忽然如此神经兮兮不着边。他眉头皱得更深:“你什么意思?”   谢雨又道:“你配不上这个名字。   “你有病吧?”   谢雨仍旧道:“你配不上陆远这个名字,你连他一根毫毛都比不上。”   Anson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听到这句也能猜到几分她口中的“他”是什么意思。他脸上挂不住,哼了一声:“有病。”   说完,怒气冲冲转身离去。   谢雨不以为意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怔忡良久,忽然笑了一声。她说的没错,他连他的一根毫毛都比不上。   “谢雨,你怎么还在这里?Anson呢?”关芯挽着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出来,看到她奇怪问。   “走了?”   “你们俩不是看对眼了么?怎么他自己走了把你留在这里?”   谢雨道:“因为他叫陆远。”   关芯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我说他叫陆远,所以走了。”   关芯挥挥手:“什么跟什么啊?你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谢雨这才真正回过神,看了眼她旁边的男人,笑道:“不用,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   “真不用?我看你刚刚有点神情恍惚。”   “真不用。”谢雨朝她瞪了瞪眼睛,露出清明的眼神。   关芯嗤笑:“好吧,那你自己小心点。我们先走了。”   谢雨没有马上打车,可是沿着街边小道慢慢行走。今夜是个好天气,五月夜晚的风,凉爽舒适,只是当她抬头望向天空,都市上方的月亮,总还是朦朦胧胧不甚清晰,完全不似山里的明亮。   她走了一小段,看到路边一个香烟店,漫不经心走进去看了一眼,果真让她见到了那种两块钱一包的黄色芙蓉烟。   她要了一包,老板给她递烟的时候,上下打量了她的穿着打扮,似乎有点不相信她要的是这两块的廉价烟。? ☆、现实 ?  “谢雨,最近见你怎么都有点心不在焉的?最近你采访任务不是很重啊!”   一周一次的选题会之后,谢雨被主编老张叫到办公室。   谢雨笑着揉了揉额头,开玩笑道:“因为最近在思考人生吧。”   老张失笑:“思考出了什么吗?”   谢雨吊儿郎当笑道:“忽然厌倦了大上海的生活,想去山区支教陶冶心灵。”   “支教?”老张一副好笑的神情,大约也知道她是在说笑,“你知道支教只适合哪些人吗?”   “哪些?”   “热血天真的大学生、退休后重拾梦想的老人,还有不需要考虑牛奶面包的富二代文艺青年。”老张笑道,“而你哪一类都不是。”   谢雨不以为意地撇撇嘴:“照你这么说我这种人就不应该有点情怀?”   老张道:“那我问你,你留在上海,不选择回你家乡三线城市是为了什么?”不等回答,他已经径自说下去,“是因大上海的繁华,这里有无限可能,你想要的都可能在这里得到。你看看你现在不也算是个知名记者。”   谢雨笑:“我就是随便说说。”   “我当然知道你是随便说说,你是什么人我又不是不知道。”老张顿了下道,“叫你进来是有正事跟你说。”   “什么事?”   老张道:“陈林前几天交了辞职信,最迟两个月后会离职。他一走副主编的位子就会暂时空缺,我是打算推荐你,但是社长那边意向的人是陈剑。”   陈剑也是记者,跟谢雨差不多同期进来,和谢雨一直处于竞争关系。陈剑厌恶谢雨的工作风格,总认为得她喜欢仗着自己是有姿色的女人,来获取更多采访资源和便利。   当然,谢雨并不能完全否认这种偏见。在这个社会规则中,美貌确实曾在很多时候做过她采访的通行证。她也深谙此规则,并从不抗拒利用这一点。   她想了想,笑着问:“那这事你们到底谁说了算?”   老张瞪了她一眼:“我跟你说认真的,别给我插诨打科。”   谢雨道:“我当然想升职,跑了五年采访真是烦了,还吃力不讨好,就我这点工资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在上海买得起房子。但不是我想要这个位子就能得到的,还不是你们做老大的说了算。”   老张道:“你要真拿下这个位子不难,我可以帮你一把,毕竟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   “真的?”谢雨睁大眼睛,“您老准备跟社长大战三百回合?”   老张老脸一拉:“你给我认真点,今晚跟我去个饭局见位我们杂志的大客户,要是他答应签下下半年的广告。我就说是你的功劳,加上你工作一向出色,到时社长也没什么好说的。”   其实杂志有专门的业务部,但是大的客户都是社长主编的关系。谢雨听老张这样说,也没多想,便点头:“行,不就是个广告商么,多大个事儿。”   饭局的地点是一家私人会所,老张和谢雨刚刚走进大门,迎面撞上一个年轻男人。   “张主编,你们来了?”   老张点头。   男人道:“你们先进去吧,李总马上就到,我正要去门口接他。”   男人匆匆离开,老张转头对上谢雨,果然见自己这位下属脸色不太好看。   谢雨道:“你怎么没说是李总?”   老张道:“你们之间有点误会我知道,我要一早告诉你今天饭局是他,你会跟我来?”   谢雨讪笑一声:“你这是坑我吧?”   老张道:“跟他谈下年广告是真的,不过他点名让我带上你。”他皱了皱眉,“以前他追你那事是有点不地道。不过他现在离婚了,消息千真万确。”   “我管他现在离婚没离婚,以前可是有老婆,要不是我还有点是识人的本事,差点就当了小三。”   老张道:“他现在是离了婚,我觉得他对你确实是真心的。你可别觉得我是在拉皮条,我就说句真心话,机会不是时时有,趁现在还算年轻,找个有钱男人嫁出去,少奋斗几十年未尝不是好事。谢雨,我知道你也想在这个城市里过得更加光鲜,但如果不走捷径,你觉得会有多难?还有,你以后也少跟你那些狐朋狗友鬼混,一个女孩子像什么话!”   谢雨轻嗤一声:“傍大款也不比鬼混好多少。”   老张摇摇头:“随你怎么想,我就是给你提个醒。不过待会跟李总吃饭的时候,你别把我们的广告单搅黄了。至于你愿走这条捷径,还是打算继续靠自己上班挣那点工资租房子,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谢雨沉默。   李总本名李兴遇,是一家规模不小的IT企业老板,报纸杂志网络经常看到他名字的那类,还不到四十,算是典型的青年才俊钻石精英。   李兴遇是《东方周刊》最大的广告客户。一年半前谢雨和他认识,然后他开始追求她。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大都市,如果一个女人被这种男人追求不动一点心的话,那肯定是说假。   谢雨对李兴遇这个人没有动心,但是对他的香槟玫瑰高级法餐宾利豪车动心了。当时李兴遇对她的说辞是自己离异单身。   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男人结过婚很正常,只要他目前单身就没有任何问题。不过,谢雨毕竟不是单纯少女,几束玫瑰就能将她哄得心花怒放云里雾里。   她是一个记者,一个调查记者,光是人肉搜索的能力都比常人厉害很多倍。她稍稍留个心眼,很快就知道李兴遇并没有离婚。   这件事完全打破了谢雨对于有钱男人幻想。好在谢雨只是记者,和广告业务没有半点关系,两人很快分道扬镳不相往来。   她没想到李兴遇还会卷土重来恶心她。   老张和谢雨被服务生待到预定好的包厢,在位子上坐下后,不出片刻,门口就出现两个人,一个是刚刚出门的那位年轻男人,也是李兴遇的助理,还有一位就是李兴遇本尊。   “李总,你好!”老张起身寒暄。   谢雨也随他起身,虚假客套:“李总好。”   李兴遇同老张握了握手,又上前握住谢雨的手:“好久不见,谢大记者。”   谢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假惺惺的笑容:“好久不见。”   李兴遇醉翁之意不在酒,广告很快就确定下来,老张自然高兴,酒过三巡之后,告别时就把谢雨给卖了:“李总,我和谢雨不顺路,如果不麻烦的话,就帮忙送一下谢雨。”   李兴遇欣然道:“只要谢雨愿意,我当然荣幸之极。”   刚刚酒桌上,谢雨只淡淡小抿了两杯。她酒量不错,这点红酒顶多让她微醺,脑子自然还算清醒。   其实在李兴遇答应广告提价续约的那一刹那,她就想明白,既然人生有捷径可走,为什么不走?她本就不是什么清高的女人。   李兴遇喝酒不多,基本上都是他那助理代劳,他坐上驾驶座,转头看了眼旁边的谢雨,道:“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郑重道歉。”   谢雨笑了笑:“事情过去了就算了。”   李兴遇见她表情温和,没有抗拒的意思,又接着道:“其实之前我也不算是完全骗你,我和前妻当时感情早就破裂,但是因为一些财产的分割无法达成一致,离婚就拖了很久。现在我是真的恢复单身了。”   谢雨似笑非笑看着他不说话,因为喝过酒,双眼有些迷离的风情。   李兴遇挑眉问:“你不信?我可以把证明拿给你看。”   谢雨轻笑一声:“我信。”   李兴遇也笑,发动车子后,空出一只手握住她放在腿上的手:“那这回给我一个机会怎么样?”   谢雨没挣开,只笑道:“我考虑考虑。”   “考虑多久?”   “你觉得多久合适?”   “我觉得就这条路的距离怎么样?”   “好啊,等开到我公寓楼下,我给你答案。”   谢雨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脑子里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那浓浓的倦怠感,混乱一片。她本是真的在考虑李兴遇的话,但脑海里忽然又跳出陆远那张冷硬的脸。   在第一个红绿灯停下的时候,李兴遇将她的手抓起来放在嘴边亲了一下。那温热的气息从手上传到心里,忽然她几乎忍不住打了个恶寒的冷战。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触碰,让她反感至极。   这段回家的路并不长,不过半个小时,车子就开到谢雨公寓楼下。李兴遇停下车,打开车内灯,转头看向她,眼神里全是暧昧,他低声问:“宝贝,考虑得怎么样了?”   谢雨似笑非笑轻笑一声,伸手覆在他胸口:“还没考虑好怎么办?”   李兴遇挑挑眉:“没关系,我这个人很有诚意,一点不急,我们慢慢来。”   谢雨点头笑道:“我也觉得慢慢来比较好。”   她走下车,在转身时,那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无踪,表情里只有从骨子里透出的空虚。? ☆、世界很小 ?  谢雨开始了与李兴遇的约会。   和有钱人的交往,大概就是如此,高档餐厅,价值高昂的礼物,衣香鬓影的聚会。   谢雨是很容易适应的人,就像她适应这个都市一样。   只不过偶尔在看着那些纸醉金迷的群体,会不自觉想起山里人的生活。   世界一分为二。   六月下旬,天气渐渐转热。谢雨和李兴遇的交往不急不缓,还算稳定。这个男人一副很诚心的模样。   但其实成年男女初期的交往,也不过是亦真亦假的试探,包括谢雨自己。   两人工作都很忙,一周两三次约会。   在君悦的高档西餐厅里喝着高档红酒,吃着精致的鹅肝。谢雨觉得食之无味,就如同她和李兴遇的这段关系。   她放下刀叉,看着精致的餐盘,忽然莫名有些怀念在山里吃得那几顿美味。   李兴遇也停下来,好奇问:“怎么心不在焉的?”   谢雨愣了下,笑道:“我想起前段时间采访的乡村小学,那些孩子们每天只能吃萝卜土豆炒的大锅菜,而且就这在山区里还算好的,还有很多学校没有厨房,每天就是冷饭就咸菜。再看我们现在,觉得生活真是美好。”   李兴遇轻笑一声:“你那篇报道我看过,挺感慨的。对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也是农村出来的?”   谢雨道:“你没说过,不过我看到过报道。”   “我也是山区里的农村出来的,以前上小学的时候中午回不了家,就是冷饭就咸菜。”说着他开玩笑一般道,“所以你看到现在能长这么高已经算是奇迹。”   谢雨饶有兴趣看向他:“我还真是不知道你是从山区农村走出来的,你家以前很穷?”   “穷?怎么不穷。吃顿肉都是奢侈。对我们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大学。所以我努力读书,考上名牌大学,又保送研究生。”   谢雨道:“原来你这么励志,以前都没听你说过。改天我给你写一篇专访,也给农村孩子树立一下楷模。”   李兴遇勾了勾唇角,像是怔了一下,又笑着摸出烟盒打火机,绅士地朝她示意:“介意吗?”   谢雨摇头。目光停留在他手里熟悉的打火机款式。其实李兴遇早没有了一丝半点农村出来的气息,他绅士优雅,圆滑老练,是这个城市里最标准的精英。   李兴遇用力吸了一口烟,又慢悠悠吐出来,手里把玩这那只小小的打火机,道:“但是我发觉光学习好也并没那么有用,有些事情生来就不公平。我上研究生那会儿,有一个女朋友,她很漂亮,我很喜欢她,对她非常好,打工省吃俭用给她买各种礼物,但后来她还是跟我一个学弟好了。我当时深受打击,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去找学弟,看到他点烟用的打火机才恍然大悟。”说着,他举起来,“就是这款,我当时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谢雨笑:“其实也不一定是因为钱,有可能是那个男生确实有吸引女生的过人之处。”   李兴遇好笑地摇摇头:“你相信吗?”   谢雨耸耸肩不置可否。   李兴遇道:“所以我的经历其实也不算是太正能量。我本来的理想是去做研究,但是因为这件事我没有再继续深造,研究生毕业就找了工作,两年后辞职创业,公司五年就上了市,然后就有了现在的李兴遇。我其实很感谢那两个人。”   谢雨道:“那后来呢?那两人怎么样了?”   李兴遇道:“年轻人的恋情本来也难长久,那时两个人才刚刚毕业,据说没多久就分了手。那女人后来还来找过我,不过前几年好像也结了婚,我那学弟早几年还有消息,似乎也还不错,不过后来好像出了点事,不知道去了哪里。”   谢雨点头:“你前女友一定很后悔。”   李兴遇笑道:“她后不后悔我早就不关心,不过我倒是真谢谢她当时做的决定。不然我可能现在还在大学里当个穷酸教师。”   谢雨笑道:“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你的经历很生动地告诉了世人,人生的事没个准这个道理。”   李兴遇歪头看向他,烟雾缭绕间,他微微眯着眼:“我知道你们这些做媒体的都有点文艺,我说这些,你不觉得我很庸俗么?”   谢雨笑:“谁不是俗人?现实才最重要。”   两个人又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儿才埋单离开。   李兴遇照例开车送谢雨回家,在楼下分别的时候,谢雨走了几步,忽然又退回到车边,像是随口问:“当年抢你女朋友的学弟叫什么名字?”   李兴遇愣了下,回道:“他叫陆远。”   这回轮到谢雨怔住,旋即又笑了出来。   李兴遇一头雾水:“怎么?你认识?”   谢雨想了想,摇头:“不认识。”   李兴遇也笑:“我就说世界不可能这么小,我都好几年没他消息了。”   谢雨对他挥挥手转身,只是却像是遇到好笑的事情一样,一个人在夜色里抖着肩膀笑出来,怎么都忍不住,甚至有些失控的疯狂。   她想,李兴遇有句话说得不对,世界偶尔真的会很小。   这一夜,谢雨又梦到了陆远,仍旧是他在月色下的溪边洗澡的那一幕,那梦略带旖旎,只是早上醒来,却莫名有些失落的怅然。   好在她这一天的工作很多,虽然采访任务就在本市,但因为是要跟一个大型活动,也是连轴转了快一天。等到收工的时候,恰好赶上晚高峰。   她累得像条丧家犬一般,坐在出租车上,早上那失落感又莫名袭来,以至于她开始心浮气躁。   出租车开了不久就被无情地堵在了一个路口,久久不能移动。这条路平日里很冷清,但因为赶上晚高峰,难得塞了不少车辆。   谢雨打开车窗,混着尾气的微风拂过来,并不能减少一丝半点焦躁。   马路对面不远处是话戏剧学院,从车内看过去,隐隐可以看到里面那些文雅的建筑风格。这所学校学生不算多,平日里很安静,但此时门外处听着不少名车,里面时而有漂亮时尚的女孩出来,走上那些车内。   这种事情,谢雨早就司空见惯,别说是艺术类院校,就是她曾经就读的那所沪上顶尖的大学,每逢周末,在校园各个门口,这样的情形也不少见。   她觉得外面的空气太糟糕,正要关上车门,目光却撇到一辆熟悉的车子,是她最近坐过许多次的那款蓝色宾利。   她看到不车牌,也看不见里面坐着的人。然而没过多久,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从校园方向朝那车子小跑过去。   那女孩长发飘飘,一身碎花长裙,衬得腰身材纤细柔长。谢雨看不清她的五官,但猜测她的样子,也一定是跟她的打扮一样,美丽清纯。   只不过她手上那只爱马仕,实在不怎么清纯。   出租车忽然启动,在慢慢驶离时,谢雨看到车子里的男人摇下车窗,和那弯身下来的女孩接吻。   谢雨在出租车后座兀自笑出声,摇头将车窗关上。她倒是并不觉得意外,即使李兴遇好几次表示过对她的真心,但她也知道这种男人,真心永远都不可能只一颗。   她对他没有过期望,所以也算不上失望。只不过两人还不算真正开始,他就已经如此,多少令人有些倒胃口。算起来,她已经是第二次被他欺骗,但似乎每次都不算成功。   也或者,和那女孩比起来,她才是后来者。   她拿起电话拨了李兴遇的号码。那头倒是很快接通。   谢雨看着在后视镜消失的蓝色宾利,道:“今晚有空吗?一起吃饭怎么样?”   李兴遇似乎有点意外:“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出来,你竟然主动约我。不过好遗憾,今晚我有个应酬,明天补上怎么样?你想吃什么,我让人提早预订。”   “明天还那么远,到时再说吧,祝你今晚应酬愉快。”   “你也是。”李兴遇道,“你今晚不是有很多工作吗?早点休息,我明天来找你。”   谢雨挂上电话,一脸疲倦地靠在椅背上小憩,没过多久,有电话进来。她睁开眼睛看了下屏幕上的号码,接起来:“主编,有事?”   “是这样的,刚刚我接到新苗基金那边的电话,他们说基金的工作人员要去回访红溪小学,让我们派记者一起去,再出一篇报道。”   谢雨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发出的声音都有些变了:“你要我又去那边出差?”   老张道:“我知道那里条件不好,但你反应也不用这么大,再差的地方你又不是没去过。”   “不是,我就是想到要再去一次有点意外。”   “有什么意外?我们是新苗基金的合作媒体,很多东西要长期做的。你准备一下吧,这个周末出发,车马费基金那边会负责。”   谢雨看着挂断的电话,刚刚的倦意早已全无,只是有些不可置信一般,然后好笑地摇了摇头。   晚上睡觉前,她手机响了很久,是李兴遇打来的电话,她没有接。然后是短信进来的声音,她拿起来看了眼,上面简单几个字:想你了,晚安。   她讥诮地笑了笑,将短信删掉。? ☆、再见 ?  周六出发,谢雨提前和向芸联系过,她接到她的电话很高兴,两人还小聊了一会儿。   因为是早上的航班,谢雨不到十点就上床。但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那种压抑的兴奋,找不到源头,却又呼之欲出。   她用力抓了抓头发,猛地坐起身,从抽屉里摸出之前那包廉价烟,抽出一根点上,抽了两口那心中的燥意,仍旧未去,又找来烟灰缸将烟头灭掉。   谢雨呆呆在床沿边坐了片刻,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上面时间显示十一点五十。这个时间山村中早就沉静得只剩虫鸣蛙叫。   她调出那个从来没拨过的号码,鬼使神差一般按下了拨通。屏幕上显示正在接通,谢雨本以为是那边没有信号,但片刻后一声长长的嘟声响起,显示电话接通。   一声……两声……三声……四声……   就在谢雨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准备挂断时,电话忽然发出一点嘈杂的噪音,里面传来一声低沉而惺忪的“喂”。   谢雨怔了半响才反应过来:“是我,谢雨。”   陆远道:“我知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惯有的低沉,以至于谢雨不知为何就生出了一丝失落。   “我明天去你们那边。”   那头的陆远似乎并不知道这个消息,迟疑了半响,才应道:“哦。”   谢雨默默笑了一声,她到底在期待什么?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在他眼中,自己大约就是个轻浮的女记者,再无其他。   她正要告别后挂电话,那头又已经开口:“我明天上街,正好接你。”   这句话几乎立刻将谢雨刚刚那失落的想法打散,她笑道:“好,明天见。   “明天见。”陆远顿了顿,又补充,“早点睡别熬夜,不然路途上会很辛苦。”   “你也是。”说完,谢雨自己都觉得好笑,明明是她吵醒的他,而且他明天并不需要赶路。她对着电话笑了一声:“你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   “没事。其实我正好起来上厕所。”   “晚安。”   “晚安。”   谢雨挂上电话,立刻躺在床上,奇妙的是,不出片刻,便沉沉睡去。   此时的山中,正是最寂静的时刻。整个校园除了虫鸣蛙叫声,再无其他。陆远躺在黑暗的床上,握着那已经熄灭的手机,怔怔看了半响,睡意全无。   他从床上爬起来,拿着烟和打火机出门。   这一排宿舍没有一丝声响,那两个志愿者一个月前已经离开,今日是星期五,学生也全部回家,除了两百米外的田校长家,这个校园里此时只有他一个人。   他早已习惯这种孤独。但是在今晚接到这个电话后,却莫名有些燥意。   他来到操场外的石头上坐好,点燃手中的烟抽起来,浓烈的烟味并未平息他的躁动,反倒愈发蠢蠢欲动。   他脑子里其实没有想什么,好像空空荡荡,发了一会儿呆,又兀自笑了笑,却连自己在笑什么都不知道。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今晚月色很好,想必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这次新苗基金去山区回访考察,看起来很重视,基金的总干事胡行见亲自出马。   胡行见这个名字,谢雨在报纸网络常常见到。   他除了是新苗基金的总干事,本职工作是一所大学社会学教授,主要研究的就是贫困儿童的成长,他在网络上很活跃,常常发表一些真知灼见,也是著名的公益人,发起过很多公益项目,有一大批拥趸者,微博粉丝几百万,是名副其实的大V。   阳光基金设立子项目新苗基金后,便聘请他担任总干事。他是这方面的专家,这也是新苗基金一成立,就广受关注的缘故。   谢雨之前没见过他,印象中应该是个渊博而有爱心的知识分子。在机场碰面后,胡行见也确实跟她想的一样,四十来岁,知识渊博,温文尔雅。   同行的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是新苗基金的干事,名叫陈成,性格看起来很开朗,也有些油滑,一来就跟谢雨开各种玩笑。   胡行见无论是在学界还是在大众眼中,都小有名气,大概是很吃得开的那类人,下了飞机,坐车到县城后,竟然有当地政府部门给他们派了一辆车,车里还装着提前寄送到的捐赠衣物。   对谢雨来说,这待遇比起上回不知要好多少。   到了乡里,正好是傍晚,向芸接待了一行人,便带他们去吃饭。去的餐馆,是上次那家农家乐。   加上司机总共五个人,在小地方机关里当司机的,都很能来事,姓刘的司机在几个人面前侃侃而谈。   向芸显然是有点反感,但也不好表露出来,拿过菜单问:“胡教授,您看看想要吃什么?”   胡行见没有开口,司机先道:“胡教授难得来一次我们山里,肯定要吃我们这里最特色的。是不是?”   胡行见笑着点头:“行,那小刘给推荐一下。”   司机小刘叫来老板,自顾报菜名:“小炒野猪肉,干锅麂子肉,铁板田鸡,再来个土鸡火锅和两个小菜,一人一上几碗合渣。”他点完,笑道,“不是我讲大话,我们山里的野味,绝对是一绝。胡教授吃了一回以后肯定还想来吃二回。”   他刚刚点菜的时候,谢雨就默默皱了皱眉,她不不反对吃野味,但是这些东西价格想必昂贵,而他们是公益组织,于情于理不太合适。   她抬头,正好撞见向芸的目光,她脸色微变,眉头明显蹙起。   本来谢雨以为胡行见会拒绝,哪知他听完,却露出兴奋的表情,不过语气倒是依旧听起来有涵养:“小刘这点菜水平,一看就是跟你们领导锻炼出来的,今天我们几个算是有口福了。虽然我这个人不太主张吃野味,但偶尔一次无妨无妨。”   他旁边干事陈成倒是坦率:“每次到这些偏远山区,最吸引我的就是美食。”   向芸干笑了两声:“胡教授吃得惯就好。”   说完,有些无奈地看向谢雨。   谢雨撇撇嘴。   此时包厢有人敲门,向芸起身去开:“咦?陆远,你来了?”   谢雨闻声转头看向门口,陆远高了向芸一个头,目光越过她,对上谢雨的眼睛。谢雨嘴角扯了个微笑,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这短暂片刻,没有人看出对方的心里在想什么。   陆远走进来,向芸介绍:“胡教授,这是红溪小学的老师陆远。陆远,这是胡教授,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陆远伸出手:“胡教授,你好。”   胡行见握了握他的手,笑道:“听陆老师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向芸替陆远回答:“陆远是在红溪小学支教的。”   胡行见笑:“支教?了不得,来来来请坐。”   几个人复又坐好,寒暄片刻。   陆远坐在向芸右手边,而他的右手边便是谢雨。桌上坐着这么多人,两人既没有叙旧的机会,也没有叙旧的心情。   平日里健谈的谢雨,因为他的到来,再没有开口说话的欲望。他离她只有不到几十公分,她仿佛又闻到了那种让她蠢蠢欲动的费洛蒙。   陆远坐在位子上后,从头到尾没有转头看她,倒是和向芸说了好几句话。   谢雨抬头,看到向芸的眼睛里,有她上次见过的那种神采。   她忽然觉得有点悻悻。   不过桌上一直在口若悬河的还是那位司机,胡行见和陈成时而附和。   上菜的时候,陆远看到摆在桌上的几分菜肴,仿佛很愕然,下意识抬头去看向芸。她对上他的视线,很无奈又很不着痕迹地摇摇头。   这一顿饭,三人大快朵颐,痛快无比,三人吃得食不甘味。谢雨多少有点职业病,拿出手机拍了几张桌子上照片,笑道:“发个朋友圈炫耀一下。”   胡行见看了她一眼也笑:“在朋友圈炫耀可以,不过可不能说是跟我一起吃的。”   “我懂的。”谢雨眨眨眼,心中呵呵两声。   饭毕,向芸叫来老板结账:“多少钱?”   老板道:“向乡长,总共六百八。”   向芸愣了下,拿出钱包掏钱。   胡行见咦了一声:“向乡长,你们不能签单么?”   向芸笑了笑:“现在管得严,我们乡政府经费也有限,没法随便签单。没关系的,这顿我请你们。”   “别别别!”胡行见连忙打住她,“你一个小姑娘基层公务员,一个月能有多少钱,不能让你请。陈成——”   “哎!”陈成立刻掏出钱包,拿了几张粉票子递给老板。   向芸露出尴尬之色:“胡教授,这怎么好意思?”   胡行见笑道:“没事,你们签不了单,但我们基金报销这点钱没问题的。”   谢雨和陆远几乎同时看向他。胡行见倒没意识到什么,只继续道:“我们出来考察一趟经费还是充足的,你不用担心。再说我们是来做公益的,也不能让你们破费。”   然而,出门的时候,谢雨听到陈成在胡行见耳边小声道:“天啦,这乡镇府也太穷了,上回我们去云南,人家乡镇府可是在县城星级酒店请我们大吃一顿,还签的单。”? ☆、叫兽 ?  今天时日不早,下村考察自然时间不够,胡行见和陈成也不会去红溪小学过夜。谢雨本打算跟陆远先去村里,但却被胡行见叫着留下,因为他需要她将他们下乡路上拍下来。   谢雨此时是算是跟访两人,确实不好走开,只能也留在乡上。   意外的是,陆远竟然也留了下来。   向芸奇怪问:“你明天不是有课吗?”   陆远道:“后天期末考试,明天不用上课,田校长监督大家自习就好。”   谢雨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神色平静自然,仿佛在说一句再平常不过的事。她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些雀跃的兴奋。   住的是乡里唯一的招待所。   舟车劳顿,大家各自很早回房后就没再出来,这个夜晚似乎无波无澜。   陆远就在谢雨隔壁,她躺在床上,手里拿着的手机,显示才到十点钟。这不是她睡觉的时间。   谢雨拿着手机停留在那个号码上,编了一条“睡了吗”的短信,觉得无聊,又删了重新写了“在干吗”三个字,但最终还是删掉。   她觉得自己在这个混混沌沌的二十七岁,忽然变得有些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像是有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患得患失,这种忐忑的不确定,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   她闭上眼睛,脑子里出现吃饭时,陆远刚见她时,冷淡的表情。   咚、咚、咚!   墙壁响起声音。谢雨眉头皱了皱,稍稍坐起身。   咚、咚、咚!   又响了三下。谢雨忽然有些欣然地笑了一声,抬手叩了两下回应。   她下床,踩着拖鞋出门,几乎与她同一时间,陆远站在隔壁的门口。谢雨朝他笑了笑,陆远面无表情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他道:“困吗?”   谢雨摇头。   “要不要出去走走?”   谢雨点头。   已经进入了初夏,乡镇街道上不像冬天那般冷清寂静,虽然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但路边的小店里,有小孩子的嬉闹,电视声,以及麻将声。   街道没有路灯,除了街边小店投射的微弱的光,就是天空中洒下的月光,于是这夜色像是朦朦胧胧。   上次谢雨还有着调戏他的念头,这一次她不愿再这样做。   她避开只属于两人之间的话题,开口道:“我看你今天吃饭的时候不高兴。”   陆远不答反问:“那你高兴吗?”   谢雨道:“算不上不高兴,但多少有点看不惯吧,做公益的人在山里大吃大喝还吃野味,怎么着都有点说不过去。我还是把胡大教授想得太好。不过话说回来,哪里有什么完人。就算是大慈善家,其实也另有目的。”   陆远道:“管他人品怎么样,基金如何运作,只要他们能给我们这些学校和孩子们提过一些实质性的帮助,我就觉得可以。”   谢雨点头:“你说得对。”   两人走了一段,又往回走。   谢雨忽然咦了一声:“那不是司机小刘吗?”   陆远抬头:“是。”   他旁边还有两个年轻女孩,穿着清凉,是干什么的一眼就能看出。   三人往招待所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门内。   谢雨快速走上前。   陆远抓住她:“你干什么?这种事很常见。”   谢雨道:“职业病,比较好奇。”   她自顾地走上前,快速上到二楼,悄悄探出头朝走廊看去。小刘带着两个姑娘站在胡行见门口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那门就打开。胡行见出现在门口,表情看不太清,但隐约能听到两人对话。   “胡教授,我做事您放心,不错吧。”   胡行见啧啧点头:“我当然放心,等回去一定在你们局长面前多夸你几句。”他抓住其中一个女孩的手,“哪里找来的妹子,真是水灵,大山里真是处处是宝。”   小刘嘿嘿道:“这可不是我们湘妹子,是川妹子,今年十九岁。胡教授,你慢慢玩,我也回房去了。”   说完挥挥手,搂着另外一个姑娘去了隔壁房间。   胡行见将身前的姑娘,顺势拉进自己怀里,亲了一口,关上了门。   谢雨收回偷偷对着那方向的手机,将视频拍摄关上。   她往后退了一步,却撞上一堵热热的人墙,因为猝不及防,差点失叫出声。陆远将她的嘴巴捂住,整个人靠在他怀中。   昏暗的光线下,两人目光相对,近在迟尺,彼此的呼吸都听得清晰。   谢雨看着他,心脏猛得漏掉了几拍。   陆远仿佛怔忡了片刻,才回过神,缓缓放开她:“你拍这个做什么?”   谢雨转过头,不让他看出自己的异状:“好奇兼职业习惯。”说完,又笑了一声,“教授果然是叫兽。”   “嗯?”陆远没听懂。   谢雨笑着看向他:“叫做禽兽。”   陆远也笑了一声,绕过她往房间走去。谢雨揣着手机,跟在他后面,在他停在门口,尅们进去之前,开口叫住他:“陆远。”   陆远转头看她。   谢雨轻轻靠在门口,恢复以前陆远熟悉的那种轻佻,她问:“过去几个月你有没有想过我?”   陆远垂下眼睛,沉默不答。   谢雨得不到答案,替他回答:“我猜没有,不过我想过你。”   陆远缓缓抬头看她,黑沉沉的眼睛中,深沉如水。   谢雨笑了笑:“这次我说的是真的,不是和你开玩笑。”   陆远道:“嗯。”   依旧面无表情,说完这声,打开房门进了屋。   谢雨好笑地嗤了一声,自嘲般摇了摇头,也打开房门进了屋。   她没有开灯,摸索到床边,用力倒在那陌生的床上。   夜里真静,隐隐有暧昧的动静传来,她分辨不出是从哪个房间,但无非就是胡行见或者那个司机房里。   谢雨虽然年纪不算太大,但职业原因,也算见多识广,识人无数。这个世界恶与善并存,真与假并存,私德与公德也并不违背。胡行见这种人并不少见,就算私德有失。但正如陆远所说,如果他能为村里的孩子提供帮助,也无可厚非。   没有人是完人。   她自己也没办法站在道德高点去鄙夷他人。   她拿出手机打开刚刚拍下的视频,忽然一条短信进来,显示的是陆远的号码。她点进去,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想过。”   谢雨怔了一下,旋即又在黑暗中轻笑出声。她点开回复,但想了想又将手机丢开,钻进薄被中闭上眼睛,不出片刻,便进入了黑甜乡。? ☆、无奈的公益 ?  时至夏日,谢雨醒来得很早。她正拿着手机看时间,已经有人敲门:“谢雨,起来了吗?我们要早点下村,下午好赶回县城。”   是陈成。   谢雨应:“嗯,已经起来了。”   起床洗漱,出门会和。陆远站在走廊处,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各自若无其事的移开。   胡行见看到谢雨,问:“昨晚睡得怎么样?”   毕竟是四十多岁的男人,顶着一张纵欲过度的脸,看起来很颓靡。   谢雨笑:“还行,可能是白天累了睡得挺好的。不过好像房间隔音不好,迷迷糊糊听到一些奇怪的动静。”   胡行见干干笑笑:“小刘去乡政府取车了,我们争取早去早回。”   陈成附和:“是啊,再在这破招待所住一晚,我腰都得断,今天怎么着也得赶回县城。”   胡行见笑着摇摇头:“年轻人这点苦都吃不得,怎么做公益?”   陈成嘿嘿笑了笑。   胡行见转头去看一旁一言不发的陆远:“对了,陆老师,我们要去走访村子里最穷的几户人家,给他们捐点钱。向乡长说你比她了解,待会就麻烦你了。”   陆远道:“不用客气。”   楼下响起汽车鸣笛声,是车子到了。   一行人下楼,向芸拎着一大袋早餐走过来,分给大家。因为车子里装着捐给红溪小学的衣物,不仅后备箱装满,连车座也装了一些。昨日只有三个人倒还方便,今天多了向芸,车子自然是拥挤,尤其是下村的车道颠簸,怎么着都不方便。   众人正商量着怎么坐,谢雨目光瞥到陆远推过来摩托车,道:“我坐陆远的摩托车。”   哪知她刚说完,就被陈成否决:“那多不方便,你待会得采访,还得拍我们下乡路上的照片。你要坐摩托车,就只能拍到车外。”   向芸听了道:“谢雨坐车吧,可以顺便采访胡教授,我坐陆远的摩托车就好。”   谢雨勾了勾唇角:“行。”   她看了眼陆远,正对上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向芸走过去,跨上摩托车。汽车在前,摩托车在后。谢雨坐在副驾驶上,开了录音笔开始路途中的采访。   一路乡村风景慢逝,胡行见在狭小的空间,发表自己对山区教育和留守儿童的高谈阔论。他真的是个专家,口才也好,说得头头是道,又略带煽情。连开车的小刘都被他的见地所感动,时而附和表达敬佩。   但谢雨却没什么感觉,尤其是经过昨天那两件其实不算什么事的事后,她对大教授的这些说法,也只能暗自呵呵。   路途颠簸,谢雨时而回头问几个问题。目光却总是透过车后窗看去。骑着摩托车的陆远就跟在后面几米处,向芸坐在他身后,双手扶着他的肩膀。   两人一直在说话,虽然大多是向芸在开口,但陆远表情难得没平日那么冷硬,偶尔听到什么有趣的地方,眉眼甚至微微含笑。   在胡行见的说话间,谢雨不动声色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收件箱,看到昨晚那条短信,不自觉地笑了笑。   到了车道尽头,小刘将车子停好,几个人下车。   车内总共六七大袋捐赠的衣物,向芸和陆远一起去路边杂货店叫人,不过这回不赶巧,只有一个乡民能帮忙。   陈成将那袋最重的衣服给了那乡民背上,其他两袋重的分给了陆远和司机小刘。可胡行见走了没多远,就喘气道:“哎,年纪大了真不行,扛着这点东西都费力。”   小刘赶紧道:“陆老师,我看你你年轻有力气,能不能帮胡教授扛着?”   陆远淡淡嗯了一声,走到胡行见旁边将他那包衣物拿了过来,抗在肩膀上。谢雨看了眼胡行见,这人根本连汗都还没出,身上没了负累,正拿起脖子上的相机,闲情逸致地左右拍照。   她暗自嗤了一声,走上前在陆远身后,低声问:“你行不行?”   “没事。”陆远道。   他脖根处有汗水淌下来,谢雨知道这个男人从前也是养尊处优。   到了红溪小学,田校长来接应。看到大家扛着大包小包,很感激地和胡行见握手寒暄。   此时正是课间,小孩子们看到陌生人也很兴奋,又有点害羞地躲在一边窃窃私语。有几个孩子还记得谢雨,朝她嘿嘿傻笑。   向家三姐妹和谢雨最熟悉,还记得她。   晓娟和晓刚跑过来:“记者姐姐,你又来看我们了?”   谢雨摸了摸晓刚的头:“是啊,我来看你们了。”   那头几个人已经寒暄完毕,陈成招呼大家将衣物拿到教室,给孩子们分发。   小孩子见要发衣服,都很兴奋。胡行见站在讲台对着这些孩子,像是发表演说一般开始他的长篇大论,陈成让大家排队发衣服。   谢雨站在门口举着相机拍照。耳边听到校长的叹气声。她转头低声问:“怎么了?校长?”   田校长低声道:“这几个月我们收到了不少捐赠的旧衣服,其实山里的孩子虽然穷,但衣服未必真的缺,尤其是好多衣服也不合适小孩子穿。说是捐给家里大人吧,但人家大人也没几个在家,哪里用得上。”   谢雨转头看向教室,果然见到那些捐赠的衣服很多款式都不合适,甚至许多都是成人的衣服。发放的时候也未分类出大人小孩,完全是随机。   做公益做得如此潦草,她也是有些无话可说。   好在小孩子天真无邪,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拿到衣服都很高兴。   谢雨拍了几张照片,回头去寻找陆远的身影,却见他站在操场边抽烟,向芸站在他旁边与他说话。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他的脸,隔着遥遥的距离,谢雨几乎能感受到那眼神。她想起上一次,向芸站在路上目送他们坐三轮车离开的场景。   就是这种眼神,真诚专注。她想,一定与老油条的自己截然不同。   她看得出神,陆远忽然抬头转过来看向她的方向。他微微眯着眼睛,那眼神里有种谢雨见过的若有所思和迷惘。   她的心莫名变得柔软。   衣物很快发放完毕。   一行人又道旁边的办公室小坐。   田校长堆着一脸笑:“我代表孩子们感谢胡教授和新苗基金。谢谢大家对我们山里孩子的关心。”   胡行见笑:“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知道你们这里还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及时帮到的?”   田校长犹豫了一下:“其实我不太好意思开这个口,不过你们刚刚来的时候看到门口有一条河,现在没下雨倒还好。但是我们南方雨水多,一下雨河水就会涨起来,孩子们过河不仅是个麻烦事,也危险,学校一直想修一座桥,但在山里修桥,就算是小桥也是个大工程,学校没有经费,乡镇府连公路都没通到村里,也顾不到这座桥。”   胡行见道:“这个没问题,我回去跟基金讨论一下,尽量在这个暑假把这个事情落实。”   田校长大喜,激动地握住胡行见的手:“那真是谢谢胡教授了。”   向芸也笑开:“要是修好了桥,以后孩子们上学,那真是方便又安全。”   几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胡行见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去走访村民,就不多聊了,田校长您保重。”   陆远在教室看着孩子,等校长回到教室换上他,他带着大家一起上路。   向芸凑到他身边,按捺着窃喜小声道:“胡教授答应帮忙修桥了。”   陆远倒是只很淡定地嗯了一声,不知是表示意料之中,还是不甚在意。   向芸后退两步,走到谢雨旁边,问:“你今天要跟胡教授一起回县城吗?”   谢雨点头:“嗯,今天回县城,明天回上海的航班。”   向芸有点可惜地叹了声:“难得再见面,可是你来去匆匆,好遗憾。”   谢雨低声道:“你不是也要去上海么?最迟明年我们就能常见面。”   向芸道:“也是,以后我们三个还能常见面。”   谢雨知道她说的三个指的是谁。她抬头去看前方的陆远,他高大挺拔的身躯,不急不慢地走在窄小的村道,仿佛没有听到后面两个女人的谈话。   即使这谈话中其实包含了他。? ☆、分歧 ?  走访的家庭选了最穷的三家,其中一家就是三姐弟的向家。其实只是走马观花的走访,胡行见给留守老人发一点钱和两件衣物,谢雨拍下这画面。   向家在山上,是最后一家,发完钱拍完照后,几个人坐在院门口小憩,陆远照旧趁空档去帮忙挑水。   向芸跟在他后面去陪他。   胡行见和老人家聊了一句,忽然注意到他身上穿的传统民族服饰,问:“这是你们自己做的衣服吧?”   向伯点头,低头看了看衣服:“几十年的衣服了,以前都是自己做,这是我那老太婆以前亲手给我做的。”   “这布也是阿婆自己纺的?”   向伯笑:“是啊,自己纺布自己染色,一针一线缝起来,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了咯。”   胡行见啧啧两声:“几十年的衣服还保存得这么好,工艺也是很少见,盘扣和刺绣都做得很精致。”说完,又问,“你家还有这种老式衣服吗?”   向伯想了想:“还有一件放在箱底,是我老母亲的,一直也没拿出来过,不知道什么样子了。胡教授要看吗?”   “要要要。”   谢雨一头雾水地看着胡行见跟老人进屋。文化人对这些老旧的东西感兴趣,倒也不足为奇。她没那么大的好奇心,跑到那条通往水井的小路口去看刚刚挑水的两人。   陆远和向芸已经返回。陆远走在前面,向芸走在后面,两人有说有笑,在那山间空无一人的小路,倒也显得和谐。   谢雨撇撇嘴,趁两人没有发现自己,返回原处。   陆远倒好水,胡行见和向伯已经走了出来。胡行见招呼谢雨:“小谢,时间不早了,我们下山。”   谢雨点头,看到陆远满头大汗地从倒完水的灶房出来,和向伯道别。   下山时,胡行见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谢雨好奇问:“胡教授,什么事这么高兴?这回来山里考察看起来有很大收获?”   胡行见点头:“收获是挺大的。”   然后又开始口若悬河说山区农村教育如何如何。一天都不到的考察,让他说得头头是道,也难怪他被人追崇。   在他说话的时候,谢雨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眼走在后面的陆远,发觉他脸色冷冷,略带讥诮。   到了山下,红溪小学河对面,向芸开口:“陆远,你回去吧,不用送了,我带大家出去就好。”   陆远淡淡道:“没事,我也正好要再去一趟街上,昨天要买的东西忘了。”   向芸笑:“买什么?学校明天考完就放假了,不用再买菜了吧。”   “不是买菜。”陆远道,“是买一点自己的生活用品。”   谢雨插话:“那真是太好了,去乡里那条路实在太颠簸,我坐汽车有点晕车,正好可以坐陆远的摩托车。”   她说完似笑非笑看着他。   陆远唇角勾了勾,偏过头微不可寻地轻笑一声。   向芸倒是没做多想,也没看到两人之间微妙的互动,笑着点头:“正好。”   几个人各自说着话,走到路口。   陆远骑上摩托车,谢雨坐在他后面,双手直接抱住他的腰,在他身后小声道:“我看你今天好像不是很高兴,怎么?”   陆远发动车子,轻描淡写道:“看到这些作秀的人高兴不起来。”   谢雨笑道:“我是作秀的帮手,所以你见到我也不高兴?”车子上路,猛地晃了一下,谢雨下意识抱紧他,几乎是贴在他耳后道,“是不是?”   陆远道:“不是。”   “我看就是。”   “不是。”   谢雨轻笑一声,又道:“那我回上海后,你给我打电话好不好?”   “不好。”   谢雨嗤了一声,随口问:“为什么?”   “你也没给我打过。”   谢雨愣了一下,终于笑出声:“好吧,那我给你打。”   陆远沉默了许久,在这沉默中,只有风吹过的声音。然后谢雨听到他道:“不用了。”   谢雨愣了下,那最近时而侵袭她的怅然感再度袭来,她没有再说话。   到了街上,前面的车子停下来,向芸从车内下来。   陆远将摩托车停在汽车旁边,谢雨慢悠悠下车,站在他旁边:“再见。”   陆远神色莫辨地看着她,低声道:“再见。”   谢雨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陆远的目光跟在她身后,然后又移到后排座的两人,忽然神色大变,从摩托车上下来,猛敲车门。   谢雨闻声转头,看到车外陆远愤怒的脸。   胡行见一头雾水,打开门问:“陆老师,怎么了?”   车门才开一点,陆远大力拉开,弯身钻进车内,将座位上胡行见包里的一件衣服扯出来,怒气冲冲问:“这是什么?”   谢雨觉出不对,下车看向他手中的那衣服。是她没见过的衣服,但款式和做法,和刚刚向伯身上的很类似,不过看起来更加古老,上面的刺绣也更加精致。   胡行见皱了皱眉,慢条斯理下车:“陆老师,你这是干什么?这衣服是我从向伯那里买来的。”   陆远问:“多少钱买来的?”   胡行见道:“五百块。“   陆远冷笑一声:“胡教授,您可真行啊,五百块钱就将人家家里珍藏的家底给忽悠来了。”   胡行见眉头皱得更深:“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向伯是乡下人不知道,您还不清楚这衣服的价值。”   胡行见道:“这是向伯自愿卖给我的。陆老师这是多管闲事了吧。”   陆远哼了一声,拿出钱夹,从里面掏出三百块钱,又朝谢雨道:“给我借两百。”   谢雨立刻将钱掏给他。   他将五百块钱递给胡行见:“这衣服不可能这么卖给你,我会拿回给向伯。”   胡行见冷笑:“你一个乡村小学的支教老师算个什么东西,我拿钱买来的东西,凭什么你收回去。”   此时司机小刘下车,帮声道:“陆老师,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衣服价值如何我这个大老粗是不懂,向伯就更加不懂,胡教授给他五百块钱比这衣服放在家里可划算多了。人家两厢情愿皆大欢喜的买卖,你这样胡搅蛮缠可不好。”   陆远置若罔闻,将钱塞到胡行见手上:“胡教授,做人要凭良心,你有身份有地位,这样坑人家乡下人,心里过得去吗?”   胡行见道:“这衣服放在那老人家那里有什么用?还不如给我让它发挥价值。”   陆远道:“但那价值只属于你。”   谢雨插话:“既然向伯愿意卖这衣服,我帮他找买家。胡教授,你也看到了老人家家里有多穷,您也不至于缺这个钱,就别再劫穷济富了。”   “你——”胡行见气得脸色铁青,“小谢,你是跟我们一起来的记者,不帮我要回这衣服,还帮这个蛮不讲理的男人说话,你信不信我回去找你主编投诉你。”   谢雨笑:“信,你和我们主编是朋友,你要去参我一本,确实能让我好受。不过您好歹是知名教授,公益基金的负责人,网上好评很多,但您这两天的行为,我这个无良记者都有点看不下去。”   “谢雨,你说话注意点,我这两天怎么了?千里迢迢来考察山区,都是为了公益事业。”   谢雨挑眉,不紧不慢道:“千里迢迢来做公益,然后顺便吃吃野味嫖个娼再顺便坑一下愚昧无知的乡亲?”   胡行见脸色噶白:“谢雨,你不要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你自己最清楚。”她耸耸肩,“看来我也不用跟你们一起回上海了。”   胡行见不甘心地看了眼陆远手上的衣服,冷声道:“小刘,我们走。”   谢雨挥挥手:“再见。”   小刘摇摇头,啧啧两声,上车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向芸舒了口气,看向陆远道:“这衣服真的很贵重?”   陆远点头:“我之前在向伯家看过,是他母亲留下的,纯手工的土家传统服饰,现在基本上已经没有。老人家不懂,只是当个家底保存,我当时也没在意。后来在一个电视节目里看到类似的,才知道这类民族服饰市面收藏价格能达六位数。不过我没那个功夫帮忙找买家,慢慢也就抛在了脑后。”   向芸倒吸一口冷气。   谢雨道:“这位胡叫兽应该是专家,心还真是够黑的。”   向芸摇头叹气:“这种人做公益,怕不也只是沽名钓誉。”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你刚刚说他□□,是真的?”   谢雨点头:“昨晚在招待所,陆远也看到了。”   向芸讪讪笑了两声:“衣冠禽兽。”罢了,又道,“不过谢雨你说话还是挺一针见血的,刚刚胡教授那脸都气白了。”   谢雨道:“估计现在正跟我主编的打电话告我状呢。”   “要紧吗?”陆远忽然问。   谢雨看了他一眼,摇头:“没事,顶多被骂一顿。这种作秀的差事本来就没意思,是他非让我来的,还不允许我有点脾气?”   陆远沉默片刻,又问:“那你今天走吗?”   谢雨还未回答,电话响了起来,拿出来一看,果然是主编老张来电。她轻笑一声接起来。   那头噼里啪啦就是给她一通,谢雨左耳进右耳出,等老张骂完,她道:“说完了?说完了该我说了,胡行见就是个人渣,要我跟他道歉不可能。我要请假,过几天再回去。”   不等那头拒绝,她已经挂了电话。   向芸失笑出声:“谢雨,你太厉害了。”   谢雨道:“主要我们主编就是个纸老虎,没什么好怕的,而且东家不打打西家,大不了换个东家。我好歹在业内也有点薄名。”   向芸问:“那你今天去哪里?在乡里住吗?”   谢雨目光看向陆远,轻描淡写道:“去红溪小学吧,正好看看明天期末考试是什么样子。然后干脆趁这次机会去旁边的景区转转。”   向芸了然地点点头:“这样啊,那陆远你好好照顾谢雨。”   陆远淡淡嗯了一声。? ☆、不眠之夜 ?  向芸带两人在乡政府食堂吃了点简单的午饭。   女人和女人之间总是容易有话题,尤其是年龄相仿的女人。谢雨对向芸这个女孩本身很有兴趣,她身上有太多一个媒体人感兴趣的标签。比如北大毕业,回乡发展,梦想破灭,即将返回都市。   这其实也是一代年轻人的写照。年轻时的理想总是被粉饰过度,但现实往往不同。而人总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就如同温水煮青蛙,大部分青蛙会选择与这种一眼望到头的生活握手言和,但也有一小部分人会在死掉之前,用最后一丝力气挣扎跳出那锅温水,重新寻找世俗中更加认可的生活方式。   当然,这也是另外一种与生活妥协的方式。   不过除了这些标签。谢雨更加感兴趣的是,向芸对于陆远那点显而易见的心思。她没有道德洁癖,但对于这个好女孩,她竟然因为一个男人,有那么一丝莫名其妙的心虚感。   两个女人聊天的时候,陆远几乎不插嘴。他久居没有网络的山村,对于两人聊的那些网络热点,完全陌生。   回到红溪小学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孩子们正放学。田校长见到谢雨单独与陆远一起去而复返很意外。谢雨没有多说,只道想拍点期末考试。   住的宿舍还是上次陈心悦的那间,陆远给他拿了两条薄被帮她铺在木板床上。谢雨折腾了一天,也没有上前帮忙,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他娴熟的动作。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出门时,陆远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今天忙了一天,早点睡吧。”   “嗯,你也是。”   兴许是真的累了,不到十点,谢雨竟然躺在床上就睡着。   睡了不知多久,忽然被雨打屋檐的声音吵醒,待她清醒过来,感觉脸上清清凉凉,伸手一摸,才发觉是屋顶正在漏雨。   她赶紧起来卷起被子。打开灯一看,果真是床头的方向有雨水滴下来。而屋外此时风雨大作,瓦片上都是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突如其来的风雨,对于生活在南方多年的谢雨来说,倒也不陌生。只是床上漏雨,她没法再睡。   摸出手机一看,才刚刚过了十二点。   她揉了揉额头,拉开门,一阵携裹着水汽的风吹过来,让她忍不住打了喷嚏,不过因为雨声很大,这声喷嚏在夜晚并不显得突兀。   雨夜很黑,周围的群山,也都陷入黑色之中,看不出轮廓。除了谢雨的房间,再没有任何光线。这一排宿舍没有任何声响。   她转头看了眼黑漆漆的隔壁,想必陆远正在熟睡。只是片刻之后,那房间的灯忽然亮起,低低的咯吱一声,陆远从里面走出来。   “怎么了?”他问。   谢雨无奈道:“床上漏雨。”   陆远走过来,站在她身后的门口,往屋内看了眼,看到那床上正在滴下的雨水,眉头微皱:“那为什么不叫我?”   谢雨倒是无所谓的样子:“这个时候了懒得吵醒你,明天不是期末考试么?反正我经常熬夜,刚刚已经睡了一觉现在也不怎么困。”   “所以你准备站着等雨停?雨停了漏水也不会马上停。”陆远边说边走进去,将她放在床脚的被子抱起折身到门口:“来我宿舍。”   谢雨愣了下,跟上去。   陆远将被子扔在床上,抽了一条自己床上的薄被,又去拿挂在床架上的长柄伞:“你睡这里,我去外面办公室睡。”   他才走了两步,谢雨抓住他的手,问:“你睡地上?”   “办公室有一把躺椅。”   谢雨道:“开什么玩笑?”说罢,看了眼他的床,“既然这样,我们俩凑合着挤一晚。”   “不用了。”   谢雨嗤笑:“你怕什么?怕我吃你?”   陆远眉头微蹙。   谢雨又说:“放心,我不会做出禽兽行为。”说完,开玩笑一般道,“因为我没有带安全套。”   陆远脸色沉了沉,绕过她走到床边,将被子放在床上。   谢雨继续戏谑问:“不过你有没有常备那东西?”   “你可以闭嘴了。”陆远斜了她一眼,“上床、睡觉。”   谢雨勾起嘴角,点头,拖着长长的声音倒:“嗯,上床——”顿了顿,又道,“睡觉。”   谢雨睡在床内侧,陆远睡在床外,侧着身子背对里面,半边贴在床沿边,两人隔了半米距离。躺好后,他拉掉床边的电灯绳,屋内重归黑暗,外面的风雨声便明显起来。   谢雨早就睡意全无,今晚没有月亮,黑暗中她看不见他,但能想象出近在迟尺处,他结实的脊背,就如她那一晚在溪边见到的一样。   她还闻得到他的气息,男人的费洛蒙,全部萦绕在鼻息间。   谢雨伸手戳了戳他。   “干什么?”他声音略带压抑的烦躁。   谢雨问:“你多久没和女人做过了?”   陆远沉默。   谢雨又问:“你想不想和我做?”   “不想。”   他语气冰冷,听起来非常不悦。   谢雨轻笑:“我逗你玩的,我也不想和你做。”   “那你就闭嘴。”   谢雨不以为意,往他的方向挪了挪,几乎靠在他耳后:“那你和向芸有没有做过?”   “闭嘴!”   “这是什么答案?承认还是否认?到底有没有做过?我觉得她虽然不算大美人,但很有气质。我是男人,或许也会喜欢她那种女孩子。”   陆远猛地坐起身:“你脑子里能不能别总是想这些龌龊事?我和向芸只是普通朋友,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轻浮!”   谢雨笑着随他坐起来:“这么说你跟她没做过?再说,男欢女爱怎么就龌龊了?我看你是在山里待太久,脑子都傻了。”   “你真是无聊!”陆远转身作势要下床。   谢雨笑着从后面抱住他的脖颈,附在他耳后到:“陆远,昨天我说的是真的,回上海后,我经常想起你,做梦都梦见你。”她顿了顿,“想你那天半夜在溪边洗澡的样子。”   她声音低低的像是蛊惑一样。   陆远知道她是故意戏弄自己,但仍旧忍不住呼吸变得急促。   热!   明明才初夏,下着夜雨的山中,清凉无比。但他忽然就觉得热得有些受不住。   “你起开!”陆远沉声道,可那声音却隐隐有些气息不定。   谢雨趴在他身后,趁他不注意伸手在前,摸了他身下一把,然后趴在他背上,哈哈大笑:“陆远,你有反应了,装什么假正经!?”   陆远恼羞成怒将她甩开:“谢雨,你别太过分!”   谢雨倒在床上,倒是不疼,就是被震了一下,她笑得更放肆:“那你喜不喜欢向芸?”   他虽然恼怒,但回答得倒是很干脆:“不喜欢。”   “那你喜不喜欢我?”   “你很烦!”陆远的回答更干脆。   他抽过她压在身下的那条薄被,拿起伞,转身往外走。   谢雨赶紧跳下床,拉住他,忍住笑道:“你别走,我保证不再逗你。真的。”   陆远拍开她的手:“滚开!”   说完黑着脸出了门。   谢雨往后倒在床上,笑得乐不可支。她自己也承认刚刚的行为恶劣,这种调情的方式,对于陆远这种男人来说,几乎等同于侮辱。但是她却觉得很高兴,因为她意识到,陆远对她,不仅仅是那个晚上那条“想过”的短信那么简单。   她躺在他简陋的床上,男人的气息犹在,是一种让她安心有沉迷的味道,在这气息中,她沉沉睡去。   而那厢去了办公室的陆远,却心烦意乱的厉害。从抽屉里摸出烟,坐在躺椅上抽完一根,那身上的燥意也未能平息。   明知她只是戏弄他,他却对她产生了欲望。   他有点气急败坏地起身,干脆跑出去站在屋檐外的雨中。   冰凉的雨水淋下来,身体倒是冷却了下来,但心中却更加烦躁,又觉得这淋雨的行为,又蠢又傻。最重要是衣服全湿。他不得不再次回到宿舍。   陆远的动作很轻,在床上呼吸深沉的谢雨,没有任何反应,等他在黑暗中擦干头发,换了衣服躺回床上,她仍旧无知无觉。   陆远无语地笑了一声,轻手轻脚躺在床边那块空地,贴在边缘。这一番折腾下来,他倒是平静不少。   女人的呼吸就在身后,他翻过身,在黑暗中隐隐看到谢雨侧着的脸,他伸出手,但在快贴在那张脸的时候,又慢慢收了回来,悄无声息地翻过了身。   屋外淅沥沥的雨声很大,但他知道明天早上醒来,这雨就会停。? ☆、吻 ?  清晨,悉悉索索的脚步,和小孩子嬉闹的声音响起。   陆远睁开眼睛,对上的就是上方一张挂着笑意的脸。他睡在床沿边,似乎是猝不及防,身体往外一翻,滚了下床。   扑通一声。   谢雨见他一脸惺忪的狼狈,大笑出声。   陆远斜了她一眼,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低头看向半躺在床边的人:“你搞什么?”   谢雨歪着头道:“我正犹豫要不要吻你,你应该再晚点醒过来。”   陆远嗤了一声,冷着脸道:“无聊。”   谢雨笑着道:“不过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睡的,我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刚刚睁眼看到你在旁边,吓了一跳。”   陆远道:“你睡得像死猪,当然没感觉。”   谢雨对他的比喻不以为然,躺在他睡过的位置道:“好奇怪,我平时睡眠很浅,不知道为什么昨晚睡得特别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不知道,外面什么时候雨停的也不知道。我觉得一定是因为你的关系。”   陆远不明所以,眉心微微蹙起:“什么意思?”   “因为你的味道对我有催眠作用。”   陆远道:“胡说八道。”   “你不信?我也不信,要不今晚再试一试?”   陆远沉默了片刻,问:“你不回去吗?”   谢雨道:“你想我走?”   “那是你自己的事。”   谢雨想了想,问:“你暑假不回家看父母吗?”   陆远道:“不回了,下个学期会有新老师过来,趁这个假期,我把宿舍翻修一下,再建一个可以洗澡的水房,老师学生都方便点。”   谢雨稍微正了正色,问:“你自己掏钱?你这么多年没工作,还补贴学生伙食,翻修的钱还够吗?要不要我帮忙?”   陆远道:“不用了,还有一点积蓄,反正下半年就应该彻底离开这里了,自己再最后为学校做一点事。”   谢雨笑了笑,道:“陆远,你真是个好人。”   陆远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不过是一点力所能及的事而已,别给我戴高帽子。”   谢雨笑,又问:“那你离开后,是回上海吗?”   陆远沉默了片刻:“还不确定。”   谢雨脸色悻悻道:“你真是一点幻想都不给我。”   “你需要吗?”   “你给我我就需要。”   陆远轻嗤了一声。拿起毛巾在她脸上甩了下:“快起来。你在这里白吃白喝也得干点活吧,今天期末考试,校长这几天身体不太好,你帮忙监考两个年级。”   “没问题。”   谢雨爬起来,回到隔壁宿舍,漱洗完毕,拿出手机开机。   里面冒出许多条短信,大部分来自李兴遇。她扫了两眼,全部删除。   小学期末考试很简单,一个上午就考完。中午,陆远送走了全部学生,本来热闹的小校园,一下人去楼空,变得安静。   校长夫妇也告别两人,进城去了女儿家帮忙看外孙。   于是,这学校里,只剩下陆远和谢雨。   在陆远的威逼下,谢雨跟他一起在办公室,花了两个小时,改完了所有期末考试的卷子。   问他为什么非要今天改完。他说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趁着有免费劳动力赶紧使用一下。谢雨无语又想笑。   下午天色彻底转晴,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又因为下过一场夜雨,空气清新地醉人。谢雨改完卷子就来到操场边的石头上坐着,呼吸着新鲜空气,听着前方的溪水声,放松身心。   陆远走过来踢了踢的脚:“跟我去山上。”   谢雨半眯着眼睛问:“干什么?”说完又笑,“想要我跟你钻小树林?”   陆远一张冷硬的脸,勾起一丝浅笑,在她头上拍了一下:“你脑子能想点别的吗?”他举起一个小竹筐,“去采蘑菇,这段时间下了好几场雨,枞树林里应该长了不少枞树菌。”   他动作难得的亲昵,谢雨笑着问:“枞树菌?什么玩意?”   陆远道:“一种野生蘑菇,非常美味。晚饭想吃就赶紧跟我走。”   谢雨从石头上起身,笑道:“你真是什么都会啊。”   陆远带她去的山比较远,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这山中树木葱郁,人烟罕至。谢雨才知道当地人口中的枞树,就是马尾松的一种。   夹带松香味的泥土清新,让人心旷神怡。   见她站着不动,陆远过来催促她:“赶紧找啊,摘完了好回去。”   谢雨道:“你得先给我摘一个,让我看看什么样子吧。”   陆远低下身,扒开树下的草丛,不出片刻,从一颗树下掏出一个小小的金黄色的蘑菇,举起来道:“就是这样。”   谢雨眼睛一亮,从他手中抢过来那小小的蘑菇,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好香,我会认了。”   因为是雨后,又是蘑菇疯长的时节,两个人寻找蘑菇的过程很顺利,不出一会儿就装了大半筐。   这是谢雨从来没有过的体验,虽然已经不是小孩子,但却难得有种久违的少年的兴奋。陆远说够了让她走,她还非要再摘一些。   她走到一颗树下,看到草丛中,隐隐有一大片金黄色,激动地弯下身,用手将草扒开,但是下一秒,她却尖叫一声,人往后一坐,瘫倒在地。   陆远吓了一跳,赶紧丢下框子跑过来:“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已经看清了情况。   一条棕灰的蛇,盘旋在那树根处,朝谢雨吐着信子。   陆远小心翼翼上前,裤脚却被谢雨抓住。   “嘘!”陆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谢雨抖着声音低低道:“你干什么?”   陆远扒开她的手,小心翼翼上前,等那蛇反应过来,已经在他手中。   “你疯了吗?”谢雨不可思议地大叫。   陆远抓着那蛇笑道:“这是乌蛇没毒的,明天上街可以卖给餐馆,能卖一两百。”   谢雨坐在地上崩溃地挥手大叫:“你快把这东西丢掉,丢远点!!”   陆远看着她失控的模样,兴许是难得地有些孩子气,不知为何,便觉得有趣至极,嗤笑出声,走了好几米远后,将手中的蛇放掉。折身回到原处,见谢雨还坐着,道:“你不是真被吓到了吧?你不像是这么胆小的人啊!”   谢雨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黑着脸道:“还不允许人有个什么怕的东西?”   “起来吧,地上有水汽。”陆远伸出手。   谢雨道:“腿都被吓软了。”又瞥了他的手一眼,“你刚刚抓过蛇,别碰我。”   “你不用这么夸张吧?”陆远大笑,凑上前将她手臂抓住拉她起来。   谢雨尖叫:“你手抓过蛇,别碰我!!”   她将他推开,手忙脚乱站起来。本来美妙的心情,被一条不期而至的蛇彻底败坏。谢雨怕蛇,因为在城市很少见,所以就更怕,几乎是一种幻想中的恐惧。   以至于脑子里都是刚刚那蛇的模样,越想越觉得恐怖,仿佛周遭的草丛都是那种冰冷恐怖的生物。   她几乎是小跑着往林子外冲。   陆远在她身后追上:“你干什么?!”   谢雨跑了几米,忽然又想起,还是跟在陆远身边安全。于是猛地停下来转身,从后面追上来的陆远没有防备,两人几乎相撞。   他下意识拦腰将她抱住。   两个人顷刻间变成近在迟尺的距离,急促的呼吸缠绕在一起。谢雨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却像是有一种涌动的光芒。   谢雨在那光芒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陆远的手还放在她腰后,在这对视中,他手上的力量慢慢放松。谢雨本以为他是要松开自己,但是在下一秒,他忽然又重新加了一分力气,将她用力压向自己身前。   两人身体与身体贴在了一起。此时已经初夏,都只穿着薄薄的单衣,男人身体的坚硬与女人身体的柔软,清晰无比。   在谢雨嘴角弯起,双眼慢慢闭上的时候,陆远眼里仅有的一丝犹豫,终于消失殆尽。   他吻上了她的唇。   他拦在她腰间的手臂坚硬有力,但是唇却柔软温暖。他的吻一点一点落在她的唇上,温柔得不可思议,却又有种濡湿黏腻的绵长。   他探入她的口中兴风作浪,唇舌交缠,谢雨从前并不喜欢这种湿漉漉的深吻,但是却在这个男人的唇舌下沉溺,他的吻似乎带着雨后清新的松香味,让人心旷神怡。   他的吻将她刚刚的恐惧彻底抚慰。   一吻完毕,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脸上俱是火热的潮红。   陆远仍旧抱着她,一只手伸上来,抚在她嫣红的唇上,轻轻的摩挲。   谢雨从失神中回过神来,为掩饰自己刚刚的沉迷,轻笑出声:“陆远,你吻技好高,是不是很多人陪你练过手?”   陆远松开她,脸色冷下来,绕过她欲走。   谢雨从后面跟上,伸手握住他身侧的手:“没见过你这么翻脸无情的人?是不是跟人上了床,提上裤子就不认人?”   陆远将她的手甩开。   谢雨又去拉,这回他只稍稍挣了一下,忽然又将她紧紧拉住。   谢雨走上前,与她并排而立,转头去看他的脸,发觉他嘴角微微上扬。   她笑着轻嗤一声:“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   陆远斜了她一眼:“我真想找针线把你嘴巴缝上。”   谢雨昂头瞪他:“你有本事缝啊?”   陆远道:“缝了就不能接吻了。”   他这种面无表情的调情,让谢雨失笑出声:“陆远,你怎么这么有趣?”? ☆、伤心的小孩 ?  两人回到学校,正是做晚饭的时间。   陆远恶声恶气地吩咐谢雨:“你去烧火,我准备饭菜。”   谢雨不满地反诘:“让人干活这这态度,也真是没谁了!”   但人还是老老实实去灶前生火。   “陆老师……陆老师……”外面传来小孩子的声音,下一刻就,就有三个小孩跑进来厨房。   “今天刚刚放暑假,你们几个怎么又来了?”陆远问。   来的正是向家的三姐弟。晓娟提着一个布兜,放在厨房里的桌上:“爷爷让我们给你送点鸡蛋,还有他腌的酸菜。”   陆远笑:“那真是谢谢你们爷爷了,正好我们摘了枞树菌,你们几个吃了再回去。”   谢雨正艰难的生火,浓烟直窜,她呛得眼泪都咳嗽出来。陆远走过去,笑道:“你行不行啊?生个火都生不好,这么笨!”   谢雨抬头,瞪着泪眼朦胧的眼睛看他:“陆远,你够了啊!我好歹也是小有名气的记者,在这里跟你烧柴火,你还冷嘲热讽!有没有人性!”   “行了行了,我来吧。”陆远见她被烟熏得狼狈不堪,将她拉离灶前。   那边晓刚晓霞跑过来:“陆老师,我们烧火。”   陆远将地方让给两个小孩子,自己又去准备菜。谢雨站在灶旁边,看着两个小孩子,很快将火烧了起来,拿了根吹火筒,呼呼吹了一下,那火苗立刻在灶里头起舞。   谢雨笑:“你们两个好厉害。”   在外面洗菜的陆远道,笑道:“你连个小孩子都不如,还好意思说。”   谢雨翻了个白眼,跑过去在他腰间掐了一把:“你行啊,反正我不会,别再叫我帮忙,我就等着开嘴吃饭。”   说完,当真跑回去拉了把木椅大喇喇坐着。于是整个厨房只剩陆远和三个孩子忙碌。   呲溜溜菜下油锅的声音,香味很快弥漫开来。   总共四个菜,主打的是腊肉炒枞树菌,腊肉是校长临走前留下的,据说是他家里最后一块,谢雨也算是有口福。   她不算是吃货,也好养活,生活没规律习惯了,一天三顿泡面也能凑合。但这不代表她没有鉴别美食的能力。   这道菜是她平生第一次吃,陌生的菌香和鲜美,加上腊肉的味道,她不由得啧啧称赞。几个小孩子也吃得很欢,煮的一大锅饭,两大三小消灭的干干净净。   吃完饭,陆远见天色不早,朝几个小孩子道:“你们早点回去,天太黑了走夜路不安全。”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们先等一下,我宿舍有瓶药酒和一些膏药,可以治风湿,我找出来,你们带回去给爷爷。”   谢雨跟他进宿舍,看着他低头找东西,她随口问:“你说下个学期有新老师来,那你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陆远道:“还没确定,你问这个做什么?”   谢雨坐在他床上,没好气道:“你说我做什么?”   陆远似是思忖了片刻:“最迟年底吧。”   “去上海?”   他拿出那药酒和膏药,看了她一眼:“嗯,去上海。”   谢雨弯起嘴角,很满意他的答案,却故意道:“今天早上不是还说不确定么?为什么现在确定了?”   他似笑非笑道:“为了给你留一点幻想。”   谢雨则大笑出来,跳下来抱着她亲了他脸颊一下:“我喜欢这个幻想。”   “行了!我把东西给晓娟他们去。”   谢雨拉着他不放,目光灼灼看着他:“陆远,我很高兴。”   “嗯?”陆远睨向她。   “我很高兴认识你。”   陆远勾了勾唇角,伸手在她头上摸了一下:“我也很高兴。”   他朝她笑了笑,拉门而出。   走到外面,看到向家两个小的在这边张望:“晓刚晓霞,你们姐呢?”   晓刚道:“她刚先走了,让我们赶紧跟上去。”   “哦,那你们赶紧跟上,别走散了。”他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小男孩。   “那我们回去了,陆老师再见。”   说完,两个小孩风一样往外跑:“姐——等等我们。”   稚嫩的声音,在宁静的校园里,飘散而逝。   太阳渐渐落入山后,两个人慢悠悠地收拾打扫,气氛平静安和,谢雨开玩笑道:“我怎么觉得我们像在过日子一样?”   正在收拾桌椅的陆远怔了一下,抬头去看她。   两人视线相对时,谢雨又道:“乡村爱情故事那种。”   陆远本来温柔的眼神,翻了个白眼,转身去整理灶台。   谢雨笑了笑,问:“你暂时还不用开工修房子吧?”   陆远嗯了一声:“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一时半会还找不到人,等找到工人才能开工。”   “那正好,我想去凤凰玩两天,你陪我。”   陆远埋头干活不语。   谢雨笑:“不愿意?”   陆远道:“我在想那边到底有什么玩的。”   谢雨走到他旁边,抱住他:“我知道没什么好玩的,但是我想和你一起去玩儿。”   陆远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两天太少。”顿了顿,又道,“至少也要三天。”   谢雨大笑:“那就四天。”   陆远薄唇微微翘起:“行,那我就勉为其难陪你四天。”   谢雨嗤了一声,却还是忍不住心花怒放。   两个人正闹着,外面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人未到,声音先传来:“陆老师——陆老师——”   是本来应该差不多到家的晓刚晓霞。   “怎么了?”陆远见两个小家伙一脸惊慌的模样。   “我姐——我姐——她——”晓刚气喘吁吁语无伦次。   “你姐怎么了?”   晓霞道:“姐她又跑了!”   “什么?”陆远不可思议地走到两个小孩面前,“走得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晓刚抓了抓脑袋:“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回去的时候闷闷不乐,后来说去尿尿,然后就又不见了。”   陆远烦躁地丢下手中的刷子:“这死孩子不是又跑去街上上网了吧?跑了多久了?”   “找不到她后,我们就回学校找陆老师你了。”   陆远点点头:“我们走,她应该还没到公路上,这个时候估计也没车子上街。”   晓刚跟上两个大人,在背后小声咕哝:“我姐老是上网可怎么办?下学期她就要去乡上的完小上学了,岂不是天天去网吧。”   陆远没好气道:“叫你爷爷别给她太多钱,没钱谁让她白上。”   晓刚童声童气道:“那要是她去偷呢?就像上回一样。”   陆远道:“要真这样,你叫你爷爷别管她了,你们也别管她,让警察把她抓去得了。”   晓刚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不知道爸爸今年会不会回来?”      谢雨问:“你爸到底多久没回来了?”   晓刚低下声回:“快两年没回了。”   晓霞也小声附和:“我爸也是,他找了个新媳妇,在外面给我生了个弟弟。”   谢雨面色有些僵,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过了许久,才道:“我相信你们爸爸今年会回家看你们的。”   “真的吗?”晓霞天真地问。   “真的。”   于是小孩子又雀跃起来。   此时路遇一个劳作晚归的老伯。陆远大概认识,打完招呼随口问:“彭伯,你见到晓娟没?就是山上向家那大丫头。”   不想,老伯点头:“那丫头啊,刚刚看到了,边走边哭,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说。”   “哭?”陆远有点讶异。   “是啊,哭得可厉害了,是不是在家里受什么委屈了?”   陆远摇摇头:“不知道啊。谢谢啊彭伯,我们去找她了。”   晓刚大叫:“我姐哭什么?在学校吃饭的时候不是还挺好的吗?吃了三大碗饭呢。”   陆远道:“先找到再说。”   谢雨道:“晓娟十二岁了吧,也快青春期了,有点难以捉摸很正常。”   “什么是青春期?”后面的晓霞问。   “就是快长大了但还没真正长大。”谢雨道。   陆远轻笑:“你这解释还挺贴切的。”   “咦?陆老师你看,前面河边坐着个人,好像是我姐。”   夜色渐浓,小溪边的鹅卵石岸边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陆远看了看,才确认:“是。”   “姐——”晓刚和晓娟争先恐后大叫。   陆远疾步走上前,从田埂边下到几步下到河里,怒喝道:“向晓娟!你在这里干什么?又在闹什么脾气?”   晓娟没有回头,反倒是将头埋得更深。   陆远走上前去拉她,却被她挣开。   “向晓娟!”陆远怒喝,“你是不是不信我会抽你!”   女孩还是没出声,但却隐隐听到抽泣的声音,陆远又准备去拉她,却被谢雨从后面抓住他的手:“你先别生气,你没看她不对劲么?”   说完,她绕道晓娟面前,听出她确实在哭,柔声问:“晓娟,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陆远道:“她能有什么事,刚刚从学校走的时候还还好好。反正这混丫头隔上一段时间就要闹一闹!”   谢雨对他这简单粗暴的方式略微不满,皱了皱眉:“你闭嘴!”   陆远果然闭嘴。   谢雨手摸了摸晓娟的肩膀:“你别怕,你们陆老师就是雷声大雨点小,他不会怎么样的。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我一定能帮你。”   晓娟缓缓抬头,昏暗的光线下,她一双眼睛已经哭得通红。她没有回答谢雨的话,而是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陆远:“陆老师,我知道你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只是陆远,连谢雨也怔了一怔。她问:“你是因为知道陆老师要走,所以难过?”   晓娟点点头。   沉默片刻的陆远低声开口:“我只是在你们这里代课,你一直就知道的,我本来早就应该离开的。”   “但是你一直没离开。”晓娟道。   “那是因为一直没有老师下来。”   “那这回的老师就会留下来吗?”   陆远道:“会的,这次一定会的。”   晓娟道:“那你以后再不会回来了,对吗?”   陆远犹豫了片刻:“我有时间会回来看你的。”   “才不会!”晓娟提高声音,“我爸出去打工都两三年才回来一次,你走了怎么会回来?”   “我会回来看你们的。”陆远又道。   谢雨想了想道:“晓娟,陆老师不会骗你的。你爸不回来,是因为要打工赚钱。”她顿了顿,“再说,你下学期就要去完小上学,陆老师也不能再教你。你要是舍不得陆老师,就好好读书考大学,考到上海去,到时你就能经常见到陆老师了。”   晓娟擦了擦眼睛,慢慢站起来,对上高大的陆远:“陆老师,对不起。”   陆远道:“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晓娟道:“以前我不懂事,老是顶撞你,还总是离家出走让你找我。您放心,我去了完小会好好念书的,争取考进城里的重点中学,以后考上重点大学。”   陆远淡淡点头:“嗯,没事就回去吧,太晚了爷爷担心。”   晓刚晓霞过来拉姐姐安慰她:“姐,陆老师走了,还会有别的老师来,不会没老师教我们的。”? ☆、靠近 ?  送走了姐弟三人,回到学校已经快九点。   监考改试卷采蘑菇寻找出走的小孩,本来打算的休闲一日,竟然有些应接不暇,也累得够呛,谢雨瘫在宿舍的椅子上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陆远走进来戳了戳她:“水烧好了,去洗澡。”   谢雨慢慢睁开眼睛,朝他弯嘴笑道:“谢谢!”   洗澡的条件简陋,又是夏天,她洗得很快,匆匆洗了个战斗澡,就穿着短袖睡衣端着洗簌用品出来。   可刚刚走到屋檐走廊下,却吓了一跳。   陆远正在宿舍门口的水管前洗凉水澡,不过倒是没脱得太干净,身下还穿着一件裤衩,看到谢雨出来,似乎也有点惊讶:“你怎么这么快?”   谢雨走过来,站在他旁边,笑着在她湿漉漉的背上摸了一把:“怎么?以为我会洗很久,所以看不到你这幅美男出浴图?”   陆远瞪她一眼,将她手拍开,没好气道:“别闹!”   谢雨对他的虚张声势从来不在意,她啧啧两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洗个澡连裤子都不脱完,你这摆明了在防我吧?”顿了顿,他又笑着继续道,“我又不是没见过。”   陆远抓了一把水,往她头上洒去,佯装喝道:“进去!”   谢雨倒真从善如流进了宿舍,放了洗漱用品后,却打开窗趴在窗前直矗矗欣赏。走廊没有灯光,只有宿舍淡淡的光照在外面,以及头顶天空洒落下来的月光。   陆远高大挺拔,大约是时常劳作,生活简单寡淡的缘故,他精瘦的身体上几乎看不到一丝赘肉,仿佛存藏着无穷的能量。   谢雨最喜欢这个男人的肩膀,宽阔而结实,那凸起的肩胛骨,看起来稳妥有力。   陆远感受到她放肆直白的目光,转头斜了她一眼,快速冲掉身上和头上的泡沫,折身进了自己房间,砰地一声将门关掉。谢雨撇撇嘴笑了笑,出门来到他房门前,推了推,发觉他从里面闩了门。   谢雨敲了两下,无语道:“陆远,你不是吧?”   门咯吱一声从里面打开,陆远已经换上了干净T恤和裤衩,木着脸道:“有女流氓在,我当然要小心点。”   谢雨噗嗤笑出声,绕过他走进屋内,四仰八叉躺在他床上:“既然你说我是女流氓,我今晚就继续睡在这里。”   陆远脸色稍微恢复常设,走到床边,看着慵懒躺在上面的人,道:“去隔壁。”   谢雨掀开眼皮:“你今天可没修屋顶,要是晚上再漏雨怎么办?”   “那我睡隔壁去。”   谢雨脱了鞋子,抬脚在他硬硬的肚皮上踩了踩:“陆远,我们现在什么关系?”   陆远不说话。   谢雨又轻轻踹了踹:“问你呢?”   陆远看向她的眼睛:“你觉得是什么我就觉得是什么?”   谢雨从床上坐起来,似笑非笑道:“那我觉得是可以躺在一张床上的关系。”   陆远道:“我是为你好,别闹了,我去隔壁。”   谢雨抓住他的手,戏谑:“怎么?难不成是怕你自己控制不出化身禽兽?”   陆远面无表情点头:“嗯,怕我变身禽兽。”   谢雨愣了下,失声笑出来:“行了,不跟你开玩笑,这可是山里,我是真有点怕一个人睡,你睡我旁边我安心点。”   陆远黑漆漆的眼睛看了看她,没再坚持。   谢雨下床,来到他的书桌前,问:“有什么书看吗?现在对我来说还是有点早,睡不着。”   陆远道:“抽屉下面的柜子里有,你自己找。”   谢雨低下身打开书桌下的柜子,里面塞满了书,她用力抽出两本,里面的书却哗啦啦滚了出来。   陆远立刻走过来,帮忙整理。   谢雨有些无奈道:“不好意思。”   “没事。”   两人各自捡了几本书,手同时伸向地上一份发黄的报纸。那报纸谢雨觉得眼熟,正要仔细看,却被陆远一把扯过来,胡乱塞进了柜子里。   他动作太突兀,以至于让谢雨怔了一下,本想好奇把那报纸拿出来看看,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陆远将书整理好,道:“点灯光线暗,对眼睛不好,你还是别看书了,早点睡。”   谢雨点头,回身在床上坐下:“那我们聊聊天吧。”   “聊什么?”   谢雨想了想道:“我觉得你对向家那几个孩子不太一样,为什么?”   陆远站在原地,转过身靠着桌子,看着她淡淡道:“三个孩子都没妈,爸爸又在外面打工常年不回家,只有一个爷爷照顾家里。虽然学校里基本上都是留守儿童,但这三个孩子也算是最可怜的几个。”   谢雨点点头,对上他的眼睛,沉默片刻,才又道:“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支教这么多年吗?”   陆远怔了怔,继而又笑了:“你还以为我是什么生活感情受挫,所以来这里逃避现实?”   谢雨摇头:“我一直不这样觉得。”   陆远唇角微微勾起:“其实之前我的说是真话,当时来到这里,正好遇到学校缺老师,就留在这里教孩子们,没想到一直没有老师留下来,于是拖了一年又一年,我没有家庭没有孩子,所以也没有什么非走不可的理由,不知不觉就过了六年多。”   谢雨也笑:“我相信你说的。”她顿了顿,又道,“但是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里并不是旅游区,最近的景点也离这里十万八千里。”   陆远再次愣了一下,道:“跟昨天那些人差不多吧,当时在城市里工作厌倦了,就随便选了个山区想做点公益。”   谢雨点头,走到面前,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你跟昨天那些人才不一样。他们是沽名钓誉,你是真的在做很了不得的事。”   他避开她灼灼的目光:“这没有什么了不得。”   “对我来说很了不起。”说着,她笑了笑道,“我得向你自首。”   “嗯?”陆远看向她,不明所以。   谢雨道:“上次来这里采访,我嘴上答应不写你,但其实我并没有把拍你的那几张照片删掉,我一开始准备交上去的报道,也是以你为主人公,写得特别煽情,一定会红的那种。我是个混了几年的记者,知道什么样的报道更容易博眼球。”她顿了顿,“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恶?”   陆远微微蹙眉眯眼看着她,声音沉沉地问:“那你为什么最后没有交上去?”   “因为我知道你不愿被打扰。”她笑着凑近他的脸,“我也不想你被太多人认识,我怕网上有太多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叫嚣着跟你生猴子。”   陆远看着她轻笑一声:“什么生猴子?”   谢雨嘴角翘起来,佯装叹了口气:“看来你确实是跟不上时代了,这么常见的网络用语都不知道。”   陆远道:“我是不懂现在的年轻人,生孩子就生孩子,说什么生猴子?”   谢雨笑:“幽默感这种东西跟你是没有关系的。”   陆远也笑:“我确实很无趣,给你十秒的时间重新考虑。”   说罢,他真的开始倒数。   谢雨稍稍退后一点,似笑非笑歪头与他对视。   山中的夜晚很静,于是外面的虫鸣此刻显得异常清晰,风轻轻吹过。   陆远慢慢数着数字。   五……四……三……二……   当那声“一”落下时,谢雨忽然笑着倾身向前,再次将他揽住,微微踮脚,把自己的唇送了上去。   此时此地,没有车水马龙,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是两个寻求慰藉的孤独灵魂,也是相互吸引的红男绿女。   陆远的唇很热,淡淡的吻,在这热度中慢慢变得蛮横。他双手揽住谢雨的腰,将她紧紧按在自己怀中,他舔着她的唇,在她的口中追逐纠缠。   谢雨抱着他的脊背,坚硬而灼热,有种让人安心又沉沦的气息。有那么一刹那,她恨不得永远沉醉其中,不再醒来。   当这场缠绵结束,两人都忘了时间,只剩下气息不稳的喘息,而身体都早起了变化。   谢雨微红着脸,将手沿着他的T恤边缘伸进去,但还往下滑动,陆远已经将她的手按住,哑声道:“别闹了,早点睡,明天早点起来去凤凰。”   谢雨笑着抽回手,目光瞥了眼他那无法掩饰的身下:“你没问题?”   陆远将T恤拉好,淡淡睨了她一眼:“还行。”   谢雨噗嗤笑了一声,走到床上内侧躺下,又拍了拍外面空着的位置:“你也上来,陪我。”   陆远笑着走过去,躺在她旁边,歪头逆着光线对上她亮晶晶的目光,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我关灯了,晚安。”   他翻过身拉了灯,屋内瞬间变得黑暗,只有窗帘缝隙的点点月光。   谢雨凑到他背后,摸索着抓住他的手:“晚安。”   陆远将她的手握在掌中,片刻之后,慢慢转过身,将她揽进怀中。   黑暗中的谢雨,嘴角翘了翘,靠在他胸口。   昨晚的那个好觉不是意外,有他在身旁,她确实觉得安稳妥帖,所以困意很快来袭,不知不觉便已沉沉睡去。? ☆、出行 ?  隔日没吃早饭就出了门。   到了街上,两人去了那家之前吃过的米粉店。   “咦?你们也在。”两碗米粉刚上上来,向芸从门口走进来。   谢雨朝她笑道:“正想着吃了早餐,跟你去告别呢。”   向芸在她旁边坐下,看了眼同她点头打了招呼后,就专心搅拌米粉的男人,朝谢雨道:“你前天说要去周边景区玩玩,今天是要去吗?”   谢雨搅拌了一下碗里的米粉,点头:“嗯,去凤凰玩两天。”   向芸又问:“陆远你来送谢雨的吗?”   陆远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也好久没去过了,正好没事,跟她一起去转转。”   向芸是何等蕙质的女孩,已然看出一点端倪,她微微怔了怔,不太自然地笑道:“那挺好的。”   谢雨不动声色地在两人脸上扫了两眼,低头吃了两口粉,貌似不经意问:“对了向芸,你考研什么的开始准备了吗?确定了报哪所学校?”   向芸点的米粉,也热气腾腾被端上了来,她拿出一次性筷子搅了搅,道:“有开始联系导师,毕竟工作了几年,年纪和应届生比起来大了太多,所以会考虑得周全一点。目前联系的是你们复旦经济系那边的导师,感觉还行。”   谢雨笑:“你这种学霸出生的,肯定不怕笔试,好好准备复试面试什么的就差不多了。我相信你没问题的。”   向芸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笑道:“其实我这个年龄去读研,意义不大,也没有任何优势,不过是找个借口逃离这里,再给自己一点缓冲期,毕竟在山里待了几年,人都快废了。要返回大城市生活工作,那种压力一时半会儿也承受不了。”   本来沉默着吃粉的陆远,忽然抬起头:“既然知道没有优势,为什么不考一个更好一点的学校?北大虽然难考,但那是你的母校,有你熟悉的老师和同学,不会比复旦更难。而且你说过你同学在北京创业,有邀请你加入。为什么不去北京?”   向芸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声音隐隐压抑着:“你知道是为什么?”   陆远微微皱眉,表情里那么一闪而过的烦躁:“别犯傻,前途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你已经不是刚毕业的小姑娘,这次离开是你给自己人生重来一次的机会,也许以后不会再有第二次。”   向芸勉强地笑了笑:“我知道。”   谢雨噗嗤笑了一声:“得了,吃个早餐就别讲这些了。向芸不是红溪小学那些小孩子,不需要你给她讲道理,你整日待在山里,连个网络都没有,人家比你懂得多多了。”   陆远看向她,嘴角微不可寻地翘了翘,略有些自嘲:“我知道。”   一时,三人都没有再说话。店里人多嘈杂,也不是聊天的好场所。   陆远和谢雨先吃完,因为要赶车,便与还在吃的向芸告别。   向芸有些心不在焉地朝两人笑了笑:“玩得愉快。”   今日恰巧乡上逢场,赶集的乡民,背着家里的土产,街上贩卖。平日里的冷冷清清的街道,从早上开始就人声鼎沸,沿街都是方言叫卖吆喝声。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大都背着当地特色的大背篓,一不小心就会碰到。这种赶场文化,算是当地特有的民风民俗,谢雨饶有兴趣地想体会一把,便走在陆远前方,左顾右盼看着周围的一切。   只是,虽然小心翼翼走在街道中的人群里,但时而还是会被忽然转身或者插在前方的乡民,用那背篓不小心碰到。   她有些无奈,正当重新找条路时,手忽然被人握住。   她转头,看到陆远朝她笑了一下,走到她前面开路,将她护在身旁。他身材高大,在人群中国鹤立鸡群。   谢雨看了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笑道:“向芸想去上海是因为你,你刚刚那样说,好像有点太冷漠了。”   陆远斜看了她一眼:“我是为了她好,也不想给她留这种希望。”   谢雨问:“那如果我没出现,你会对她这样说吗?”   陆远道:“这跟你没关系。”   谢雨笑了笑,片刻之后,又道:“其实我还蛮喜欢向芸的。虽然我从小成绩还不错,但对那种超级学霸打心底佩服。而且她是个有想法,也有理想的女孩。想要靠一己之力改变家乡面貌这种理想,确实过于理想化。但她理想破灭,也没有自暴自弃,而是选在重来一回。我记得她说过,想要赚很多钱,等改变自己的家庭之后,如果有可能还是会为家乡做一些事情。”   她想,这是一个比她坚定,也比她明确的女孩。   陆远道:“她确实个好姑娘,而且很有能力。她刚来的时候特别有干劲,之前有做过不少招商引资,也达成了许多协议。但是你知道的,小地方惰政严重,踢皮球的做法到处都是,很多手续拖拖拉拉办不下来,你这里能等,人家投资商不愿等。后来基本上就不了了之。她想离开,也确实是因为太失望。”   谢雨歪头看他,有些酸溜溜道:“你和她还真是挺熟悉的嘛”   陆远笑了一声:“我好歹在大上海工作过好几年,她做一些计划书的时候,偶尔会跟我讨论,问我一点意见。你也知道,虽然她是本地人,但还是跟这里其他人不一样,她那些同事,平时不是上网就是打牌,有时候就会到学校找我聊天。”   谢雨了然般点头。   陆远想了想,又道:“其实她想去哪里是她自己的事,我之前知道她的想法,也没打算说什么。今天这么劝她,其实还是受人之托。”   谢雨好奇地睁眼看他。   陆远道:“这是别人的私事,我本来不应该告诉你这个八卦的记者。不过我觉得男人有时候也可以适当八卦一点的。”   谢雨笑:“你就说吧。”   “是向芸以前在大学的男友。她那个在北京创业的同学,其实就是她前男友。当初向芸执意回了故乡,男孩留在北京。前段时间,男孩知道向芸要考研去上海发展,他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劝她考回北京。我见过那男的一次,前年千里迢迢来这里看向芸,人挺不错的。”   谢雨挽住他的手臂:“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大妈潜质的嘛。”   陆远好笑地瞪了她一眼。   谢雨又道:“他肯定没你长得帅。不然向芸没道理不选他,而想去追随一个年纪又大还一无所有的你。”   陆远讪讪笑了两声:“多谢你中肯的评价。”   谢雨想了想,道:“我忽然想起一个认识的人,说过他的一段经历。”   陆远:“你八上瘾了吧?”   谢雨抿嘴笑,靠着他道:“他说他年轻时有个女友,嫌弃他没钱,将他抛弃,然后跟另一个家境好的男生在一起了。我反驳他说女人移情别恋,不一定是因为钱,而是那个男生可能有特别之处。不过其实我当时也只是随口说说,但现在却觉得那是一定的。”   陆远不以为意地笑:“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雨似笑非笑看他:“就是……那个……你挺特别的。”   陆远失笑摇头。   正快要走到车站,身后熙熙融融的人群里,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叫谢雨的名字。两人一起转身,隔着攒动的背篓和人头,看到向芸站在几米之遥。   她脸上浅浅的笑意,在看到谢雨和陆远挽着的胳膊,微微僵了僵,在原地稍稍愣了下后,又从从容容,绕过人群走过来。   谢雨下意识地收回了手,但刚刚放下,又被陆远攥在手掌中握住。   “有事?”当向芸走到面前,陆远淡淡问。   向芸将手里的录音笔递给谢雨:“你这个掉在米粉店了。”   谢雨大惊,接过来,用力舒了口气:“天啦,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出来的。幸好你捡到,真是太谢谢你了,向芸。”   向芸摇摇头,又对上陆远面无表情的脸,笑道:“陆远,你的建议我会好好考虑的,毕竟北京我更熟悉,北大又是我的母校。”   陆远点头:“不管怎样,我预祝你一切顺利。”   “你也是。”向芸道,她在两人脸上扫了扫,有些夸张地笑开:“祝你们玩得开心。”   谢雨道:“有机会再见。”   “嗯,再见。”她点头,说完又在陆远脸上,停留片刻,转身离去。   她穿着朴素,身材娇小,在这山中乡间拥挤嘈杂的小街上,却仍然与众不同。   谢雨歪头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怔在原地不动。   陆远拉了拉她:“走吧。”   谢雨转头看了他一眼,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 ☆、情缘 ?  抵达凤凰古城已经是下午,两人找了家临江旅馆订了房间,便出门觅食。   订房的时候,谢雨故意问陆远:“一间还是两间?”   陆远一本正经回她:“一间,省钱。”   谢雨抿嘴笑了笑,对旅馆老板道:“一间单人房。”   她话音刚落,陆远道:“双人房。”   旅馆老板一副看白痴的样子,在两人面前扫了一眼,开了房间后,终于忍不住问:“两位是情侣?”   谢雨没回答,转头坏笑着等陆远的答案,陆远睨了她一眼,淡淡回道:“是。”   谢雨接过老板给过来的钥匙,挑挑眉笑着凑上前,小声道:“我们是出来偷情的。”   老板干笑了两声:“那祝你们偷情愉快。”   陆远忍无可忍将谢雨拉到怀里,半拖着上楼,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不能稍微正经点?”   谢雨笑:“你能吐?吐出个给我看看?”   陆远道:“算我怕你。”   “怕老婆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陆远冷哼一声,彻底噤声。   谢雨两年前来过一次古城,印象平淡,不过是走走逛逛,感受一下边城风情。但这风情其实也早变了味,处处都是商业味道,吸引几个文艺青年倒是没问题,但谢雨是个没什么浪漫文艺细胞,而且还习惯性批判的女人,对她来说,买些批量生产还价值不菲的民族工艺品,还不如买个名牌包。   在物欲横流的大都市待了太久,又见过为数不少的人生百态,多少有些消极的物质和现实。   但这次,心境却全然不同,那种呼之欲出的激动和兴奋,简直像一个初次恋爱的少女,跟着男友第一次出行,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却又令人向往。   她混混沌沌玩世不恭的活了这几年,所以这感觉离她太遥远,以至于又会不自觉地生出一丝惶恐,和自我厌弃。   两个吃饱喝足后,踩在青石板路上闲逛了一会儿,下到江边漫步时,看到一个坐在路边支着画板的女人。   谢雨以为是给人画像,走上前问:“多少钱一张?”   女人画着大浓妆,鲜艳的口红像血一般,一身波西米亚的打扮,风情万种,她抬眼睨向谢雨,语气讥诮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给人画像的?”   谢雨笑了笑:“原来你是写生的,不好意思似乎我误会了。”   女人又道:“谁说我是写生的?我就是给人画像的。”   谢雨撇撇嘴:“你有病吧?”   女人冷笑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反唇相讥,言语刻薄道:“你才有病,你浑身都散发着在俗世里腐朽的味道,已经病入膏肓。”   谢雨低声骂了句脏话,拉着旁边的陆远,咬牙切齿道:“遇到个疯子,我们走。”   “五十块一张,爱画不画。”女人轻描淡写在两人身后道。   谢雨本来已经走了两步,但却忽然笑了笑,蓦地转身朝女人道:“好,我画。”   那女人又睨了她一眼,再将目光淡淡移到陆远脸上,指了指他道:“我只画他。”   谢雨愣了下,笑问:“为什么?”   女人斜了她一眼:“因为他身上有种特别的味道,让我想画下来。”   “什么味道?”谢雨笑,玩味地瞥了眼陆远,“难不成是狐臭?这你也能画下来?”   女人鄙夷地瞪了她一眼:“俗不可耐。”   谢雨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那你说是什么味道?”   女人看向陆远,表情稍稍认真:“矛盾。”   这回不只是谢雨,连陆远也怔了一怔。   他皱眉拉了拉她:“走吧,我没兴趣。”   “你画一张,就当送给我的礼物。”谢雨却将他拉到女人对面坐下。   陆远看她一脸期待,也就没再坚持,只是表情僵硬,眉心微蹙,显得不是那么耐烦。   好在女人画得很快,行云流水一般,一张素描很快出来。   谢雨凑到前面看了看,虽只是素描,却传神至极。她曾见过的陆远黑沉沉的眼里,坚定而迷茫的神色,就在这纸上。   她看了眼陆远,除了平淡的表情,并无其他。她不知道女人是如何将这眼神画在纸上的。   女人不问陆远要钱,只对她伸手:“五十。”   谢雨拿出钱递给她,指了指画纸的右下角:“签个名吧。”   女人抬眼看她,讥诮一笑:“说你俗不可耐果然没冤枉你。”   谢雨道:“大画家,你就别装逼了,赶紧的。”   女人笑着在纸上签上自己的大名,轻描淡写道:“希望你能好好保存。”   “当然。”   谢雨拿着画,与陆远一起离开。陆远见她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好奇问:“刚刚那女的这么奇怪,你为什么非要我画?”   谢雨高深莫测地笑:“她是俞舟晚。”   “谁?”   谢雨看了他一眼:“一个业内很有名气的女画家,我很早之前采访过她一次,那时她还没什么名气,也不是这种打扮,所以我一开始没认出来。”她举起手中的画卷扬了扬,“这幅素描说不定以后价值不菲。”   陆远笑:“难怪她说你俗不可耐。原来是想花五十块买一幅名家的画。”   谢雨不以为意:“画家么,难免异于常人。放心,就算我真的俗不可耐,也不会将这幅画卖掉,这里面是你,我会好好保存的,等会儿我就去找个店子装裱一下。”   陆远笑。   谢雨看了他一眼,又上下打量了,笑着道:“她说你身上有特别的味道,很好奇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远道:“搞艺术的说的鬼话,你也信?”   “那她为什么给你画像不给我画?”   陆远斜眼看她,将刚刚大画家的话回她:“因为你有病啊!”   谢雨似笑非笑对上他的眼睛:“没错,我是有病,腐朽到骨子里,病入膏肓。那你给不给治疗?”   陆远哼了一声:“我又不是医生,治不了你。”   谢雨道:“虽然你不是医生,但你也可以治疗我。”她覆在他耳边,“因为爱是治愈世间一切的良药。”   陆远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佯装嫌弃地推了她一把:“你恶不恶心?”   谢雨轻笑:“就是故意恶心你,谁让你整天一张扑克脸。”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谢雨还没找到书画店裱画,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落了下来。两人只得钻进一家餐厅避雨,等到一顿晚餐吃完,外面的雨停歇,天空早已经黑漆漆一片,换上古城夜里的灯红酒绿。   两人早上起来太早,折腾一天,也都有些累了,便商量先回旅馆洗了澡早点休息。   回到旅馆,谢雨先洗了之后,便坐在床上摊开陆远那副素描画,越看越觉得这画生动无比,越看越觉得喜欢,却弄不清到底是喜欢画还是人。   她怕弄坏了这画,欣赏了一会儿就将画小心翼翼收起来。就在此时,她安静许久的手机响起。   谢雨从包里将手机掏出来,看到手机屏幕闪动的名字,本来想直接按掉,但想了想,又接了起来。   “谢雨。”那头是李兴遇,他说,“这两天我打你电话,总是关机,发的短信也没有人回。是不是工作很忙?”   谢雨道:“工作不忙,我在休假。”   李兴遇愣了下:“那你为什么?”   谢雨道:“不为什么。”她顿了顿,似乎似想到什么的哦了一声,“前两天我路过戏剧学院,好像看到了你,那女生挺漂亮的,表演系的?”   那头沉默了片刻:“是因为这个原因?”   谢雨笑了笑道:“那我想想还有没其他的,唔……好像没有了。”   “如果是因为这个,我可以解释的。”   “好,你说我听。”   “我确实和那个女孩交往过,不过是在你接受我之前。你看到的那天,是她给我打电话,说想见我最后一面,那次见面,我和她没有什么。”   “嗯,这个解释挺合理的。”   “谢雨,我对你是认真的。我和那个女孩,不过是逢场作戏。”   谢雨道:“真巧,我对你其实也是。”   “谢雨!”   “好吧,如果你实在要说个清楚,等我回上海。”   “嗯,我那我等你回来。”   谢雨挂了电话,对着手机屏幕,撇了撇嘴,露出一丝鄙夷的笑。   她将电话扔在床上,转身才看到,陆远不知何时已经从浴室出来,正擦着头发,神色莫辨地看着自己。   “这么快?”谢雨问。   陆远点点头,随口问:“刚刚跟谁打电话呢?”   谢雨轻描淡写回他:“男朋友。”   陆远目光认真看着她,手上擦头的动作顿了顿,忽然嗤笑了一声:“无聊。”   谢雨对上他的视线,似笑非笑道:“我是说真的。”   陆远怔了半响,然后笑了:“谢雨,你他妈耍我呢?!”   他语气并不重,只带着一点自嘲的味道,分不出是不是愤怒。   谢雨看着他不出声。   陆远又道:“谢雨,你不过是找个人消遣,来一场露水情缘,对不对?难怪你对旅馆老板说我们是偷情,我还以为你只是爱开玩笑,原来你是说的真话。”   谢雨对他的自说自话不置可否,依旧只是笑着看他,不出声,仿佛想看他如何愤怒。   事实上,陆远也确实愤怒了,他用力丢掉手中的毛巾,走过来随手将桌子上的包拿起来往外走。   然而谢雨比他更快,冲到门口背对着门挡住。   陆远冷着脸朝她喝道:“你让开,我没心思跟你玩,你要玩去找别人!”   谢雨道:“我只想找你。”   陆远伸手想将她扒开,但她却顺势缠了上来。她抱住他的脖颈,吻在他发怒的唇角。   砰地一声,陆远手上的包掉在地上。他骂了句脏话,猛地将这个女人抱起来,回身走到床边,扔了上去。   谢雨被震得脑子晃了一下,看着陆远冷冰冰的脸,和愤怒的眼神,才知道自己的玩笑开得略微过度。   她准备爬起来解释,陆远已经一手扯掉自己身上的T恤,露出沐浴过后清新而喷薄的身体。   谢雨伸手去拉他:“陆远,我跟你开玩笑的。”   陆远将她的双手钳制在一起,压向头顶,身体从上覆下来,冷喝道:“你闭嘴!”? ☆、认真 ?  谢雨见他怒气冲天,顺从地不再动弹,抿嘴轻佻朝他笑道:“陆远,你这样岂不是如我所愿?”   两人身体相贴,脸与脸之间只隔着咫尺的距离,彼此的呼吸交缠在一起。陆远讥诮地笑了笑,俯在她耳边,哑声道:“嗯,我如你的愿。”   他松开钳制她的手,顺着她的身体往下。他黑漆漆的目光,直直看进她那双似笑非笑的眼里。   其实他们只能算是一对陌生男女,认识的天数两只手便能数清。陆远并不了解这个女人,她似乎比谁都明辨是非,但却永远半真半假,偶尔也流露出单纯善良,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圆滑轻浮,好像对任何事都不那么在意。      他看不出她笑容和言语里的真伪,但男人判断女人,通常喜欢用简单直观的方式。陆远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很美,是具有欺骗性的美,几分清纯,几分知性和文气,但是眉眼之中,却又隐隐带着玩世不恭的神色,于是又让她的美,变得矛盾,而这矛盾让人忍不住沉沦其中。   谢雨仍旧淡淡笑着看他,白皙的脸上因为这旖旎的接触,而浮上嫣红的迷离。她双手得到释放,便慢慢搭在陆远的肩上,揽住他的脖颈。这样的亲昵,让刚刚的剑拔弩张消失殆尽,只剩下暧昧的气氛迅速发酵。   陆远的手滑在她腰间,慢慢往上。他手掌粗糙坚硬,她身体细腻柔软,这是他们天生的矛盾,此时合二为一。   谢雨因着这触感,眼睛半闭。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只是被这个男人抚摸,便浑身战栗,不知今夕何夕。   她微微抬起身体,用力抱紧他。她想,这确实是一个矛盾的男人,就连身体都是如此,冷硬又温软。   两人在对视许久之后,直到目光呼吸渐浓,陆远终于覆上去吻住了她。激烈而缠绵的深吻,一切自此失序。   陆远一直强势地掌控这场男女之间的角逐,这是男女天生力量上的差异。他动作并不粗暴,只是整个过程带着杀伐决断的坚定,他压制她贯穿她,掌握节奏控制时间。而谢雨只有在他身下喘息呻,吟,任凭惊涛骇浪拍打,被他送上云端,她再不是他们之间的主导者。其实从来都不是。   到最后陆远从谢雨身上翻下来时,床上的女人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浑身湿透像是从热水里捞起来一般,   陆远倒是还好,除了呼吸不太稳之外,似乎精神奕奕,他从床上竖起来,将谢雨散在地上的T恤捡起,随手搭在她身上,淡淡问:“要不要洗澡?”   谢雨趴在床上,半长的头发散乱在枕头,瓮声瓮气道:“人都已经死了,还洗什么澡?”   她确实小死多回。   陆远面无表情地勾了勾唇,去了浴室。流水声响起时,床上的谢雨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个纷繁的梦,梦里全都是陆远,他坚硬灼热的身体,他坚定迷茫的眼神,他与她一起从山中的小学校,携手走到上海光怪陆离的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洪水一样猛得袭来,将两个人冲散,她一直往前跑,一直跑一直跑,想要抓住他的手,但他最终消失在人海之中,只剩她孤零零地站在陌生的街头。   谢雨从这身临其境的噩梦中惊醒。她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条薄被,浴室里的水声已经停歇,整个旅馆房间安静得只剩她梦醒之后的大口呼吸。   “陆远。”谢雨开口叫。   没有人回应。   她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回答。   谢雨心脏蓦地提了起来,手忙脚乱从床上下来,随手套上T恤,目光撇到桌子上陆远的包,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那块老式手机还放在桌上,但之前的烟和打火机却已经不在。   谢雨找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时间,正好十二点。她走下楼,喝酒晚归的旅人,陆陆续续回来。   谢雨敲了敲柜台打瞌睡的老板:“有没有见过跟我一起的男人?”   老板睁开惺忪的眼,打了个哈欠:“他啊?出去了。”说着,不等谢雨再问,又补充了一句,“不知去哪里,没说。”   谢雨笑了笑:“行,我知道。”   老板见她往外走,道:“早点回来,过了一点就锁门,我要睡着了,叫门也没人给你们开。”   谢雨头也不回挥挥手:“那我就自己撬。”   老板被噎了一下,吹胡子瞪眼间,谢雨已经消失在门口。   这个时候的古城,酒吧正打烊,灯火通明的夜晚,慢慢暗了下来,石板路上,三三两两的人们,笑着闹着返回各个旅馆。   也有形单影只的男女,谢雨的眼神落在那些人中,但是并没有看到陆远的身影。   不知不觉,她走到古城一端的风桥桥头,月色下有人在桥上抱着吉他弹唱,唱歌的人唱得动情,并不在乎只有寥寥的听众捧场。   谢雨慢慢走过去,看到桥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其实光线很暗,她根本就看不清那人的轮廓,但她却一眼就认出那是陆远。   他就站在歌者不远处,却分不出他是在听歌,还是在欣赏底下沱江月色。他手中夹着一根烟,许久才吸一口,那红色的火光在夜色里忽明忽暗。   谢雨唇角勾起一丝浅笑,走到他身后将他抱住。   她也许存着一丝让他惊讶的心思,但陆远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到,他平静地如同桥下流淌千年的沱江水。   谢雨靠在他背上,低声道:“我没有不认真。”   陆远沉默良久,幽幽长叹一声,轻声回应:“对于你,我没有辨别真伪的能力。”   谢雨道:“你不用相信我,你只要相信你自己。”   陆远再度陷入沉默。   谢雨道:“我不想骗你,我和大部分生活在物欲横流的都市里的女人,没有不同。我虽然有底线,但在面对诱惑的时候,也会迷失。那个男人很有钱,一个多月前,我答应试着和他交往。他带我出入纸醉金迷的场所,我以为我会沉醉其中,也确实有过这种感觉,甚至想过即使这种的生活充满着欺骗和谎言,也没有关系。但是每一次……每一次我都忍不住想起山里那些孩子,想起你。”   陆远还是微微低头,看着底下的江水,无动于衷。   谢雨挤到他身前,靠着桥栏杆,伸手揽住他的脖子,想看清他的表情。   他终于抬头看她,漆黑的眸子如同午夜里闪动的星子。   谢雨微微笑着道:“我刚刚做了个梦。”   “什么梦?”   “梦见你离开了我。”   陆远问:“你难过吗?”   谢雨道:“这是我做过的最噩的梦。”   陆远低笑了一声,将手中的烟头弹入桥下江水中,倾身上前吻上她。旁边的歌手仍旧在唱着淡淡的民谣,夜色里零星的路人,没有人在意这对拥吻的情侣。   当歌手一曲作罢,拨弄琴弦换上下一首时,两人才分开。谢雨的唇齿被他侵染,有着淡淡的烟草味。劣质的香烟沾上了他的气息,便显得没那么难闻,反倒令人迷醉。   他双手撑着桥栏杆,因为身高的缘故,身体微微向前低着,形成一个禁锢的姿势,将谢雨圈子自己身前。   谢雨摸了摸他的脸,转头看了眼桥下的江水,道:“你刚刚做了一件错事。”   陆远点头:“我知道,乱扔烟头。”   谢雨道:“所以你要受到一项惩罚。”   “什么样的惩罚?”   “从今晚开始戒烟。”   陆远怔了片刻,道:“好。”   谢雨有些意外:“真的?”   “真的。”   “为什么?”   “因为我可以不信你,但是不能不相信我自己。”   谢雨趴在他胸口:“你也可以相信我。”   “嗯,我相信你。”他将她抱住。   片刻之后,谢雨念念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回去吧,老板说一点锁门,迟了说不定就不给开门,得靠我们自己撬门了。”   陆远轻笑:“没事,我撬。”   谢雨靠在他肩膀大笑。一路上两人牵着手,再没松开。六月末的山区夜晚,还有一点凉意,但彼此的温暖,却无比清晰。   回到旅馆,老板正在准备锁门,看到两人笑了笑道:“我正说再等五分钟,你们没回来我就关门了。”   谢雨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恰好指在凌晨一点,挑挑眉道:“我们很准时哦。”   老板点头:“很准时。”   陆远无声笑着摇摇头。   两个人走到楼梯口,谢雨忽然又转头,笑着问老板:“你看我们像出来偷情的么?”   老板闻言打量了一下两人,摇摇头:“不像。”罢了,又笑着补充,“只像热恋中的男女,我几乎每天都见到的那种。”   谢雨道:“眼光不错。”   回到房间,谢雨看了看陆远,见他精神毫无萎靡之色,奇怪问:“你都一点不累?”   陆远摇头:“不累。”   谢雨笑得意味不明:“真的不累?”   “真的不累。”   谢雨笑着抱住他歪在他怀里:“那正好我睡了一觉,现在也精力充沛,我们继续。”   陆远挑眉看她:“你确定?”   谢雨道:“你在山里待了六年,虽然体力未退化,但技术可真是不敢恭维,一个姿势做到尾,本人表示不太满意。”   陆远似笑非笑将她按在门后:“不满意吗?要多少姿势我全部满足你,待会别跟我求饶。”   谢雨像蔓藤一样缠在他身上:“绝不求饶。”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在陌生的旅馆,水乳交融的两人,从门后到地上,从地上到床上,从床上到浴室,然后是月光下的阳台。   谢雨没有求饶,不是逞强,只是舍不得停下来,她恨不得时光就此停止,她和这个男人瞬间就走到了天荒地老。   她不认真惯了,但这一回却不得不认真地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男人,从身体到灵魂,她做了他的俘虏,心甘情愿臣服于他。   爱情对她来说已经时隔久远,曾经那些恋爱,大部分不过是肤浅的喜欢。在这一晚前,她甚至怀疑自己曾经有没有过真正爱过。? ☆、故人相逢 ?  清晨时分,两人才真正睡去。醒来时,自然是日上三竿。   纵欲过度,加上饿过了头,谢雨下床踩在地上,两腿都控制不住打飘,还是陆远及时扶住她,才没摔倒。   她也不管还没漱口,抓起昨天买的饮料先灌了两口,缓解低血糖的症状,笑着朝陆远道:“今天这状态让我想起李清照的词。”   “什么词?”陆远随口问。   谢雨道:“昨夜纵欲过度,今日肾亏无数。”   陆远无语地抽了抽嘴角,摸了摸她的头:“赶紧洗了,我们去吃饭。”   “没错,失节事小,饿死事大。”   陆远摇摇头,嘴角却勾起柔柔的笑。   两个人并排挤在窄小的旅馆卫生间洗漱,谢雨抬头看镜子的时候,不自然就会看向旁边的男人,然后她就看到陆远眼里那微不可寻的笑意。   她头发散乱,眼睛浮肿,嘴里还含着一口牙膏泡沫,但是在陆远的眼神里,她仿佛熠熠发光。谢雨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觉。   出门的时候,谢雨没忘记把昨天那幅画拿着,顺便去装裱。   因为实在是饿了,两人就在附近找了家餐馆。只是此时正是饭点,吃饭的人不少,虽然有位子,但要等到上菜,也还得要会功夫。   好在谢雨出门时就买了点小吃垫肚子,这会儿也没那么饿得厉害,见一时半会还上不了菜,怕手里的画给弄脏了,便让陆远等着,自己去旁边的字画店去裱画。   因为是素描画,画纸又是常见尺寸,装裱并没有繁杂过程,只需要选一个画框就好。   谢雨趴在柜台上,看店老板干活,生怕他将这画给弄坏了一丝半点,紧张兮兮的样子,弄得店老板哭笑不得。   等画像装好,谢雨给了钱等老板找零时,拿着画框,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   “请问这上面的人是姓陆吗?”兴许是太专心,谢雨没注意到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人。   她听到这忽然的一句问话,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转头问:“你说什么?”   是一个游客模样的女人,素面朝天,辨不出年龄,但非常漂亮。饶是审美苛刻的谢雨,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人真的是少见的漂亮。   她看了眼谢雨,又问:“请问这画上的男人是姓陆吗?”   谢雨点头:“是,你认识他?”   女人笑了笑:“他是我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请问你是他?”   谢雨道:“我是他女友。”   女人了然地点点头:“他也在这里吗?”   谢雨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她:“他在这里,就在旁边的饭馆,你要去见他吗?”   一直看起来平静的女人,忽然有些压抑不住激动地点点头:“好,那麻烦你了。”   谢雨挑了挑眉,抱着画框,与女人并肩走出小店。她看了眼女人:“你叫?”   “我叫许珍。”   “哦。”谢雨点点头。   许珍试探问:“他对你提过我?”   谢雨摇摇头:“他没怎么说过以前的事。”她看了看她,问,“你们是大学同学?”   “算是吧。”许珍点头,“我们是同一级但不系的校友,快毕业时才认识。”   谢雨问:“你们很久没见过了?”   许珍又点头,表情露出一点苦涩一些无奈:“算起来快六七年了吧,我一直不知道他在哪里。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为了避开我,才躲得远远让我找不到。”   谢雨道讪讪笑了笑。   许珍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立刻解释:“我和他之前有点误会,我一直想跟他说清楚。”   谢雨笑:“既然这么巧在这里遇到,希望有误会顺便解开。”   餐馆里的陆远背对着门口,桌上已经上了菜,但他没有动筷子,许是在等着谢雨回来。   许珍在和谢雨并肩走进店里的时候,已经看到陆远。她楞了一下,忽然撇开身边并行的人,冲到陆远身后,将他抱住。   因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的关系,她抱着的是陆远的脖子,于是这个久别重逢的拥抱,便显得极其暧昧。   谢雨怔在原地,抱着手里的画,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这画面。   “陆远,这些年你去哪里了?我们一直在找你。”   陆远一开始还以为是谢雨,但女人的气息全然不同,他立刻反应过来,将许珍的手拿来。在听到她的声音后,微微怔了怔,转头看到来人,似乎才确定。   “你怎么在这里?”   两行泪水从许珍的眼里滚下来,她声音哽咽,半响才回答:“我和慕凡来这里旅游,我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她捧住陆远的脸,上下打量:“陆远,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和慕凡一直在找你?”   女人语气激动,又长得漂亮至极,像是在上演活生生的苦情剧,旁边的食客,都忍不住看过来。      因为视线被许珍挡住,陆远没有看到同她一起进来的谢雨,只蹙了蹙眉,不太耐烦地拍开脸上的手:“你想多了,我没生你的气,我谁的气都没生,这些年我也不是为了躲你们。”   “那你为什么不见我们。”   陆远淡淡看了眼许珍:“你知道我为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跟慕凡好好过日子,不想看你举棋不定。”   许珍道:“你知道我什么举棋不定?你要对我有慕凡一半好,我也不会举棋不定。”   “既然知道慕凡对你好,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见面为什么还是要纠结这些吗?那些事情我早都忘了。”   许珍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也是,你一直不缺女人爱慕,你也不看重爱情。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哪里会记得那些陈年往事。对了,你现在的女友很漂亮。”   陆远皱了皱眉,像是自言自语道:“谢雨?”他绕过她看向门口,却并没有看到谢雨的身影,“你见过她?”   许珍擦了擦眼睛:“我刚刚看到她在裱画,画里的人是你,我才知道你在这里。”她转过头,咦了一声,“刚刚她带我来的这里,人怎么不见了?”   陆远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   许珍道:“刚刚我太激动,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在这里帮你看着桌子,你出去找她。”   陆远腾地站起身,疾步往外走。   谢雨就站在店门几米处,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若是换做从前,有女人同自己男友那样亲切,她早就冲上前将人踹开,但这个男人是陆远,虽然昨天已经同床共枕,但他们并不熟悉,她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   所以当看到一个她毫不相识的女人抱着陆远,她除了一丝自我嘲讽的无力感,别无其他。   陆远看着她笑了笑,走过来,低声问:“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谢雨斜眼看他:“不在这里,难不成看你们在里面演苦情戏?”   陆远道:“许珍六七年没见过我,乍一见面可能有点激动。”   谢雨撇撇嘴:“前女友?”   陆远点头。   谢雨哼了一声,转头就走。   陆远上前拉住她:“你不是吧?我们分手□□年了,我来山区前两年就已经分手,她也早就结了婚。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今天要没见到她,连她什么模样都想不起来。”   谢雨停下脚步,狐疑又有些讥诮地转头看他:“你以为我相信你的鬼话,她那么漂亮。刚刚饭馆里的很多人都在看她。”   陆远哭笑不得:“她刚刚还说你漂亮呢。”   谢雨问:“那我漂亮还是她漂亮?”   陆远稍稍正色,却又无奈道:“当然你漂亮。在我心里,她不及你的百分之一。”   谢雨又问:“那我和林志玲谁漂亮?”   陆远皱了皱,一脸疑惑:“林志玲是谁?”   谢雨却发觉他微微弯起的嘴角泄露的笑意,用手肘戳了戳他:“少装?”   陆远揉了揉被她戳中的腹部,舒了口气摇摇头:“女人吃起醋来真可怕,一个几百年前的前女友冒出来,你竟然这么大反应。”   谢雨道:“我是为了给你找成就感。”   陆远拉着她往回走:“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成就感,只需要你相信我。”   谢雨问:“相信你什么?”   他目视前方,云淡风轻道:“相信我爱你。”   谢雨怔了怔,一张老脸难得地泛起一丝红色,心中一股酸酸的暖意算上来,仿佛将她整个人融掉,她低着头嚅嗫了半响,像是掩饰不自在一般,忽然举起怀里的画框:“你看装裱的怎么样?瞬间高大上了有没有?”   陆远斜了一眼:“幸好是素描,不然放在桌子上,插个香炉也没什么违和。”   “呸呸呸!”谢雨笑道,“我觉得这画装了框之后,里面的人比本尊帅多了,等回去我就放我床头。”   陆远轻笑了一声。   两人走回到餐馆内,许珍微微站起来,朝谢雨微笑道:“谢小姐,不好意思,刚刚我有点激动,让你误会了。”   谢雨摇摇头,笑了笑道:“没有误会,我只是不好打扰你们故人重复,给你们留点空间叙旧。”   陆远拉了一把椅子让她坐下,瞥了她一眼,朝许珍道:“我这位非常明事理,你不用担心。”   许珍讪讪扯了扯嘴角:“对了,我刚刚给慕凡打了电话,他带孩子马上过来。这些年他没少念叨你。”   陆远谢雨面前的碗筷摆好,道:“那我们就边吃边等吧,我和谢雨早上没吃饭,现在真是饿得不行了,我再多点两个菜等慕凡过来。”   许珍道:“你们先吃没关系的,我等他就好。”   陆远像是不经意问:“你们过得还好吧?”   许珍道:“还行,毕竟过了少轻狂的年纪,又有了孩子,最重要的是踏实过日子。你呢?这些年你到底在做什么?”   陆远轻描淡写道:“我在这边的一个村子支教。”   “支教?”许珍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 ☆、旧事 ?  “陆远!”一个男声忽然响起。   陆远转头,云淡风轻笑开:“慕凡,好久不见。”   “你这家伙这些年跑去哪里了?”林慕凡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走过来在陆远肩上轻轻揍了一拳。   陆远笑了笑,站起来帮他拉好椅子。   林慕凡比陆远长一两岁,是典型临近中年的男人长相,并不显老,但已经微微发福。大约是激动,他眼睛微微泛红,将儿子递给许珍抱着。   许珍牵起儿子的手,哄着他道:“浓浓,叫叔叔阿姨。”   漂亮的男孩奶声奶气道:“叔叔阿姨。”   谢雨坐在许珍旁边的位子,伸手慈爱地摸了摸男孩的头。陆远朝他眨眼笑了笑:“长得像爸也像妈,真可爱。”   “你呢?结婚了吗?”林慕凡说完才想起来在坐的谢雨,笑着问:“这位是弟妹吧?”   陆远道:“谢雨,是女朋友。”   他说这三个字时,语气自然而然,倒是一旁的谢雨,心肝没来由地颤了一颤。   林慕凡朝谢雨点头:“谢小姐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谢雨笑着看他一眼,确定她并不认识这个男人,便开玩笑道:“可能我长着大众脸吧。”   林慕凡抿嘴想了想,摇摇头笑道:“也许是我记错了。”他又转头问陆远,“这几年你的到底去了哪里?”   许珍神色黯然地看了看丈夫:“他说他这些年在这边的山村支教。”   “支教?”林慕凡不可思议道,“这六年多?”   陆远轻描淡写点头。   林慕凡激动地拔高声音:“陆远,你疯了吗?你放弃在上海的大好前程,这么多年一直在山村支教?”   陆远看着他,笑了笑:“当时支教只是打算散散心思考思考人生,后来待了那么多年只是个意外。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打算回上海工作。”   林慕凡感叹着摇摇头:“世界瞬息万变,你离开六七年再回去,你以为那么容易吗?”   陆远笑道:“以前我觉得挣钱是头等大事,挣钱住大房子开好车才是人生该追求的目标。但是这些年我想通了,物质的东西并没那么重要。我现在只希望和爱的人一起,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然后像你们一样,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就心满意足了。”   林慕凡道:“如果你真是想要这样的生活,早就可以得到,为什么非要在山里待这么年?是不是因为那场大火的关系。”但不等陆远回答,他又挥挥手,“算了,我不问你了,你做任何事,肯定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只想知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回上海?”   陆远道:“再过几个月吧,在学校待了几年,事情交接完毕要点时间,到时去找你喝酒。”   林慕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咱兄弟两个这么多年没见,何必等到回上海。今天还在凤凰吧,晚上我们喝一杯如何?”   陆远看了眼因为饥饿而大快朵颐的谢雨,她也注意到他询问的目光,无所谓地撇撇嘴。   陆远道:“行啊。”   故人重逢,谢雨所期待的二人世界自然被扰乱。下午的出游,四个大人加上一个五岁不到的小孩。三个多年未见的旧人,意外相遇,难免有谈不完的往日时光。谢雨不便加入,不过因为职业病的关系,她好奇心重且爱探究。   在言谈中,谢雨知道林慕凡是陆远的直系学长,也是好兄弟。加上许珍,大概是一段有趣的三角恋故事。   不过许珍倒是跟陆远说话不多,很多次她试图加入两个男人的话题,但都被陆远巧妙截断她的后话,后来她自己大概也觉得自己多余。便牵着小孩和谢雨闲聊。   她问:“你在哪里工作?”   “上海。”   许珍很意外:“你在上海,陆远在山区支教,你们怎么认识的?”   谢雨如实道:“我到山区采访乡村小学,遇到了他。”   许珍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所以你是记者?”   “嗯。”   许珍喃喃地念了两遍谢雨的名字,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你是《东方周刊》的记者谢雨?”   谢雨愣了下,笑道:“是我。原来我还挺有名的啊!”   许珍也笑:“做记者很辛苦吧?”   谢雨开玩笑:“辛苦倒是其次,主要是挣得太少。”   许珍看了眼走在前方的陆远,低声问:“你们打算结婚?”   谢雨怔了怔,也随她的眼光看向前,陆远像是有感应一般,正好回头看过来,对上她的目光,朝她笑了笑。   午后的阳光下,让这笑容看起来从未有过的温暖。   谢雨也朝他微微一笑,回许珍:“我们其实认识时间不长,还没考虑到这么长远的问题。不过我希望会是如此。”   许珍也看到了陆远转头朝谢雨的那淡淡一笑,她看到陆远看谢雨的眼神,温柔而专注,仿佛谢雨身边近在迟尺的自己,只是个透明人。   她怅然又释然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他好像变了很多。”顿了顿,却又道,“但又好像一点都没变。”   谢雨看了她一眼,抿嘴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一个下午的时光很快过去,晚上的那顿饭是林慕凡请的。吃完之后,陆远便被他拉着去了酒吧喝酒叙旧。   谢雨一边腹诽一边又做出大方的表情,让两人玩得开心点。一个人孤零零回到旅馆房间,顿时郁卒得直摔枕头。   她和陆远刚刚天雷勾动地火在一起,过两天又是不知多久的分别,此时恨不得时时都黏在一起,偏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如果是个女的,她倒还能直接说不愿意,但是个男人,还是陆远曾经的好兄弟,她便什么都不能做。   早早洗完澡,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电视,忽然响起敲门声。   谢雨面上一洗,还以为是陆远这么早就回来,赶紧跳下床开门,但门口一大一小,却让她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   “是你们?快请进。”反应过来,谢雨招呼许珍和她的儿子进屋。   许珍牵着小孩子进门,将他放在床上,给他调了动画频道,摸了摸头叮嘱他乖乖看电视。   她看向谢雨,笑道:“老公和陆远去喝酒,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在旅馆待着无聊,就想来找你聊聊天,不打扰你吧?”   谢雨摇摇头:“我也正无聊呢。”她指了指阳台,“边欣赏沱江夜色边聊。”   许珍点头。   两人在阳台的椅子上相对坐下。   许珍看了看她:“你和陆远认识多久了?”   谢雨道:“不长,年初认识的。”   许珍道:“但你在上海,你们见面的时间应该很少吧。”   谢雨点头:“非常少。”   许珍笑了笑:“如果不知道的话,真看不出来。陆远看你的眼神,像是相处多时的默契恋人。”   谢雨笑:“是吗?”   许珍:“是。他以前脾气不是太好,不知是不是年轻气盛的缘故,有时候会比较暴躁,没有耐心,我从来没见过他温柔的样子。”   谢雨想到陆远在红溪小学的风格,笑了笑:“他现在好像也是。”   许珍有些意外地挑挑眉,笑问:“是吗?”   她长得真的非常美,她是陆远的同龄人,这个年纪的女人,到了由盛而衰的阶段,她未施粉黛,也看得出一点点岁月的痕迹,但眉眼太精致,以至于那点岁月痕迹,便化成了另一种风情。   谢雨看着她的脸,点头:“他支教的小学里,孩子们都很怕他。”   许珍道:“说实话,我真的有点意外。陆远他是个慢热的人,当初我快大学毕业的时候认识他,但过了一年多,他才跟我在一起。”他笑了笑,“人可能天生都有点贱骨头,我从小到大被宠坏了,追我的男人从来没断过,也交过几任男朋友,他们都恨不得将我捧在手心,只有陆远是我主动的,一开始他对我毫无兴趣,直到毕业后快一年,他母亲过世,他很伤心,我一直陪在他身边,他才跟我在一起。”   谢雨想,许珍这样漂亮的女人,年轻时一定是众心捧月的公主,得到宠爱太多的公主,难免会有叛逆的时候。她问:“你喜欢他,是因为他对你不主动?所以想挑战?”   许珍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我还不至于这么幼稚。我和他不是同专业,大学人那么多,哪里会认识。快毕业时候,我一个同学得了重病,手术费是一笔巨款,当时我和同学们在校园里发起募捐,陆远看到募捐,找到我们问了情况,然后就说他愿意帮助我们。他拿出从小到大省下的积蓄,又问她母亲支援了一部分,负担了我那位同学的手术费。于是,我喜欢上了他。”   谢雨抿嘴笑了笑,想起那日李兴遇说的话,他说当时的女友,爱上有钱的男人将他抛弃。她随口替他那前女友的一句辩解,却原来真是如此。   她问:“后来呢?为什么你们会分开?还有林先生是怎么回事?”她顿了顿,笑道,“别怪我八卦,做记者做久了,难免有这种喜欢追根究底的好奇心。不过这不是采访,如果你不愿意说,就当我没问。”   许珍摇摇头:“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和陆远在一起两年,但他是个工作狂,很少花心思来陪我,我那时是个被惯坏的女孩,虽然爱他,但时间久了,也受不了他这种无形的冷淡。林慕凡是陆远的好友,我自然也认识了他。有时候和陆远吵架了,他知道后,会来安慰我,我明知道他对我有意,也许是出于一种赌气的心理,我堂而皇之的接受了慕凡的这种关心。慕凡是个好男人,他并没有打算挖朋友墙角,但次数多了,难免越了界。结局自然是我和陆远分了手。”   她顿了片刻:“不久之后,陆远身边就有了其他女人,我以为他是在跟我们赌气,和他分手之后,我并没有和慕凡在一起,我不甘心,后面一年多一直纠缠不休,直到他家里出了事,他放弃上海的事业离开,我才彻底死心,后来兜兜转转还是和慕凡在一起。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他是在生我和慕凡的气,所以不愿意见我们。但是今天再见,我彻底明白,他那时对我的纠缠不慎其烦,他并没有怨我和慕凡,反倒是真心成全我们。”   谢雨对这段三角恋其实能猜到几分,她更感兴趣的是陆远本身,她问:“他家出了什么事?”   许珍道:“你不知道么?”   谢雨坦白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两只手指就能数清,我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   许珍道:“她母亲是一家私营工厂的老板,他大学毕业时,母亲过世,那家工厂留给他。但他对工厂没什么兴趣,都是让老工人看着,鲜少打理。零八年初,也就是南方雪灾的那年,他们家工厂失火,烧死了三个工人,还有十来个工人受重伤。”她叹了口气,“因为是一桩意外事故,而且有他父亲帮忙打理,作为工厂的负责人,陆远倒不需要负刑事责任,只用做一些民事补偿。他这个人虽然看起来有点冷漠,但心肠柔软,发生那么大的事,他当时很自责,不仅负担了伤者的所有医药费,关了工厂之后,每个工人都给了丰厚的遣散费。工厂总共五六百个工人,加上烧伤者的治疗费,那是一笔巨款,工厂拍卖掉也完全不足以覆盖。他从和朋友合伙的生意中撤了股,卖了房子,总之为了安置工人,几乎倾其所有。”   许珍说完,见谢雨怔怔的样子,她又补充:“你别误会,火灾确实只是一场意外事故。你知道的,那个冬天实在太冷了,厂里的工人夜晚悄悄在宿舍生炉子取暖,不小心引起了大火。”   谢雨等她说完,回过神来:“我没想到他遇到过这种事。”她想了想,又问,“他家工厂在哪里?”   “昆山。”   谢雨愣了下,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相信 ?  快九点时,许珍的手机响起。她拿出看了眼号码,笑道:“我老公打来的,估计喝得差不多了。”   谢雨抿嘴笑了笑。   许珍接起电话,听到那边的声音,有些惊讶道:“陆远?”然后边点头便应声,挂了电话,无奈朝谢雨摊手笑道,“我老公喝醉了,陆远让我去接他。”   谢雨问:“陆远怎么样?”   许珍道:“他听起来没喝醉,你要去接他吗?”   谢雨笑着摇摇头:“我等他回来。”   许珍点头,起身回到房间,将在床上看电视入迷的儿子抱下来:“浓浓,我们去接爸爸,跟阿姨说再见。”   “阿姨再见。”漂亮的小男孩乖巧地朝谢雨挥挥手。   谢雨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浓浓再见。”   待许珍母子离开,谢雨将电脑从包里取出来打开,在网页搜索栏里敲了一行字——二零零八一月昆山鞋厂大火一行字,旅馆的无线网络信号不好,搜索结果很慢才出来,虽然时隔久远,但仍旧出来好几页。   网络中还留着当时许多人的面孔,工厂的厂长、保安和受伤的工人,这些人与谢雨的记忆慢慢重合。   当时她大三,在一家报社实习,那是她第一次单独采访。三人丧命火海,近十人严重烧伤,都是远离家乡的打工者,最底层的那类人。   谢雨初出茅庐,热血正当,天真而理想,在她的认知中,记者追求社会的公平和正义,某种程度上应该为草根穷苦百姓代言。   虽然火灾调查结果第三天就公布,但是她始终认为发生这样的事故,是工厂负责人的失职。那个冬天实在太冷了,但是压榨着工人血汗的资本家,却只会在寒冷的冬天,待在暖气房里对几十年来南方最冷的寒冬浑然不觉。他们不会考虑到,在没有暖气空调,甚至到点就断电的工厂宿舍里,那些工人因为太冷,不得不偷偷生了火炉子获取那一点点温暖。   整整一个星期,她顾不得天寒地冻,从早到晚一直守在工厂紧闭的大门口,试图采访工厂的负责人。但是那辆所谓工厂老板的黑色车子,几乎每天进出,却从来没有一次停下来接受她的采访。   直到最后一天,有个男人走到她面前,称是工厂老板的朋友,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说他朋友答应在电话里接受采访。   谢雨将电脑关上,脑子回想着当时采访的情形。其实已经记不清楚细节,所有的细节都在自己压箱底的那份报纸当中。现今唯一能想起来的是,电话里那个男人的声音微微低沉,他们谈了半个多小时,即使是在年少气盛的她最严厉的质问时,那人也没有挂掉电话。   她关上电脑,忽然有点说不出的焦躁,下意识想去床头柜找陆远的烟,才想起来昨天他已经扔掉。   她重重坐回床上,有些想笑。她一直以为世界很大,她与陆远隔着遥遥千里,坐飞机倒几趟车才能见面。但是她现在才知道,世界真是小的可怜,他们早就被掌握在命运的翻云覆雨手中。   不多时,门口便响起敲门声。   谢雨起身开门,却站在门口不动,只似笑非笑看着他。   陆远身上带着酒气,但脸色如常,除了眼里微微泛红,看不出半点醉意。他看着谢雨,笑着低声道:“怎么?喝了酒就不让进屋了?”   谢雨双臂环抱着,慵懒地靠在门框边,勾着唇笑问:“如果我不让你进呢?”   陆远眼睛危险地眯起,忽然伸手将她拉在怀里吻下来,抱着她挪进房内,用脚将门关上。   谢雨回应地抱着他的脖颈,两人靠在门上吻得天雷勾动地火一般热烈。陆远的口中有浓浓的酒味,那味道传到谢雨的鼻息中,她便觉得自己仿佛也有些微醺。   半响之后,陆远放开她,伸手将她散乱的头发往后绾了绾,哑声开口问:“许珍说来找你聊天了,你们聊了什么?”   谢雨双颊因为这缠绵的吻而微红,双眸里的光波光潋滟地勾人。她靠在门上,歪头笑道:“说你们以前的事。”   “什么事?”   谢雨道:“说你和她以前爱得死去活来。”   陆远愣了下,便轻笑出声,在她头发上揉了一把:“真的?”   谢雨道:“看起来你对我的话已经有了辨别真伪的能力。好吧,这是我瞎说的,她就是随便说了些你以前的事。”   陆远笑着问:“有没有说我什么坏话?”   谢雨摇头:“她说你很好,帮助过他们一个重病的同学,她也是因为这件事喜欢上了你。”   陆远笑着摇摇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都快忘了。”他放开她,“我去洗澡。”   谢雨点头。   等到陆远再出来时,谢雨已经好整以暇的坐在床上。她本在出神地思忖着什么,听到他从浴室出来的声音,转头看向他:“我以前好像见过林慕凡。”   陆远正擦这头,漫不经心道:“是吗?在哪里?”   谢雨道:“在昆山一家工厂门口,他递给我他一个朋友的电话号码,让我去电话里采访那个朋友。”   陆远的手僵了僵,从头上放下来,抬头看向床上的人。   谢雨道:“零八年初昆山那家失火的工厂是你家的对吗?我曾经在电话里采访过你,还口不择言骂过你。”她顿了顿,“你记不记得?”   陆远点头:“记得。”   谢雨愣了下,多少有点愕然:“你一直知道是我?”顿了顿又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买过当时那份报纸,知道了那位实习记者的名字。向芸说有记者要到学校采访时说到了你的名字。在学校看到你时,我就确定你是当年那个在工厂门口拦了我车一个星期的小姑娘。”   “小姑娘?”谢雨笑,说着又点头,“也对,那时我才二十岁。但你真是我职业生涯中,最难采访的一个。”   陆远沉默了片刻,认真道:“我只需要跟受害者交代,不需要跟媒体交代。”   “那你为什么后来又接受电话采访?”   陆远朝她微微笑了一下:“我不接受,你恐怕还会在门口多守几天。那个冬天实在太冷了,我从车子里看到你脸冻得通红。”   谢雨笑:“其实后来我仔细查过那个事故,确实不怪你,你善后也做得很尽责。但是我当时年轻气盛,总觉得自己代表着广大穷苦百姓,代表着正义,所以在电话里把你骂得很厉害。”   陆远走到她旁边坐下来:“那个工厂是我母亲留下的,我那时大概也算年少轻狂,学了商科做的金融,看不上工厂的事,也不愿和那些工人打交道,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上海,和朋友们一起做事。那个冬天是罕见的寒冬,有工人提出要求希望宿舍晚上不要断电,但是我为了安全,没有答应这个要求。其实你当时在电话里的指责很对,天气冷了我们这些人只要躲在空调房就好,那些工人怎么过我们根本就不会关心。”   谢雨问:“可事发后你很自责?”   陆远点头:“我在医院看到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工人,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其实只要稍微改善一下住宿条件,这个悲剧就能避免。”   谢雨问:“事故里死的三人,有两个是晓娟晓霞他们的妈妈?”   陆远点头。   谢雨继续问:“所以你去到红溪村,是因为这件事。”   陆远揉了揉额头,无奈笑道:“过年后我从朋友的公司撤了股,将工厂的事处理完毕,正好想离开上海出去走走,想起那两个女工家里有孩子,就到了这边看他们。到了向家,看到三个孩子,晓娟当时六岁,晓霞才两岁多,他们的母亲已经两年没回家,说好的是那个春节回去,已经订到了火车票。但是孩子们等到的只有两盒骨灰。”他顿了顿,看向她,“之后的事情,跟之前我对你说的没什么不同。在山里的时候,正好看到红溪小学缺老师,便决定暂时留下来支教,只是没想到,一留就是这么多年。”   谢雨靠在他肩膀上:“我以前骂你是冷血资本家,但其实你不是。向芸说的对,你是面冷心热,一直都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其实没有变,但是当初那个自以为可以做正义使者的我,却变得面目全非。”说着,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连当时的心境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陆远抱住她,笑:“我觉得你骨子里的东西并没变,只不过是习惯用玩世的态度掩盖本质,内心因为对现实的失望而有点挣扎。”   谢雨抬头,仿佛觉得这样文绉绉酸溜溜的话,不像出自他口,又像是听到了一句很好笑的话,笑着问:“你说真的?”   陆远却认真地点头:“我说真的。”   谢雨摇头:“也许只是你的错觉。”   “不会是错觉。”   谢雨温柔地笑了笑,靠在他肩膀上,低声道:“谢谢你相信我。“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唇,两个人在陌生的旅馆里,静静依偎着再无言语。? ☆、离别 ?  许珍和林慕凡隔日下午离开的。谢雨和陆远送他们到打车的路口。   许珍画了淡淡的妆容,美得不可方物。她脸上已经找不到昨日那种失态的激动,也许多年的重逢,终于让她对于那场失败的感情释然。谢雨觉得这个女人美丽的外表,与她身上那种从容相比,是如此微不足道。想必那些爱过以及爱着她的男人,之所以成为她的裙下之臣,也并非仅仅是美貌。   比如李兴遇,比如林慕凡,又比如陆远。   林慕凡拉着陆远说了一会儿话,上车后,又打开车窗,朝谢雨招招手。谢雨淡笑着走上前微微弯身。   林慕凡低声道:“好好对他。”   谢雨点头:“我会的。”   林慕凡趴在车窗,歪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蹙眉试图回忆一点什么,啧了一声:“我好想真的在哪里见过你。”   谢雨习惯性戏谑:“林太太就在你身边,你也敢说这种话?”   林慕凡哈哈大笑:“兴许是我记错了。”   谢雨微微抬头,看向他旁边抱着孩子的许珍。她面带微笑,朝她点点头。   谢雨朝她笑了笑,心照不宣。   待出租车走远,谢雨对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道:“如果我是男人,可能也会喜欢她。”   陆远笑了笑:“喜欢是很简单的事,但爱却没那么容易。”   谢雨没再追问那些过往的细微末节,这是与她无关的事,也与现在的陆远没有任何关系。   余下的两日,两个人在古城,度过了难得不问世事的时光,仿佛这世界上,除了彼此还只是彼此。   一遍又一遍踩在青石板路上,逛各式各样的特色小店,和当地小贩攀谈,听他们说风土人情。沿着沱江河岸,看清不见底的碧绿江水滚滚流动,在阳光下泛舟。夜晚来临时,他们看古城的灯火通明,即使这样的灯火代表的日渐浓厚的商业气息,但没有人否认,时代赋予这座古城的魅力。   心境不同,景色也便不同。若是往常,谢雨大致会带着批判的眼光,对这座深山明珠,嗤之以鼻,但是这次有陆远在身边,她忽然就觉得一切是如此美好。   美好的让她想时光就此停留,将她和陆远流在这座古城中。   他们还一起在山上的剧场,看了一出浮夸的舞剧。舞台上,《边城》里的爱情故事,缠绵悱恻。   从山上走下来的时候,谢雨笑着问陆远:“你说傩送会不会回来找翠翠?“   陆远用原文里的话回她:“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谢雨又问:“你会不会有一天离开我,不再回来?“   陆远道:“不会。“   谢雨拉着他的手,仅仅靠在他身旁:“那你快点回上海,别让我等太久。“   陆远低头看她:“好,那你老老实实待在上海,等我去找你。”   谢雨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这算不算承诺?”   陆远稍稍敛住笑意:“算。”   谢雨也换上难得的认真表情:“我等你。”   陆远嘴角勾起一丝笑:“那这算不算承诺?”   谢雨也笑了:“当然算。”   其实没人知道未来会是如何,但他们愿意将不可预知的未来交给对方。不管等待他们的会不会是繁杂的柴米油盐,又或是现实的种种无可奈何,如果是跟眼前的这个人在一起,那么一切都不再让人抗拒和恐惧。   最后一个在古城的夜晚,因为即将到来的分别,两日都舍不得离开对方的身体。于是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渐渐露出鱼肚白,才终于精疲力尽地相拥而眠。   ? ☆、妥协 ?  虽然修了一个完美假期,但饭碗毕竟也不能真扔了。回到上海夜色已深,昏天黑地睡了一觉,第二天谢雨便回到办公室,去给主编复命。只是什么都还没说,就被老张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谢雨啊谢雨!你真是翅膀越来越硬了!工作半途说休假就休假,你当杂志社是你家开的么?”   好在谢雨早从刚毕业那会被领导批几句就觉得天塌下来的玻璃心,修炼成了什么都不在意的金刚心。老张的几句骂,她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尤其是一个刚刚坠入爱河的女人,那种好心情什么都无法影响。   老张见她一脸不以为意的模样,愈加生气:“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跟着人家新苗基金一起去山区,怎么就半路彻底得罪了胡教授,他回来给我打了两次电话,表示对你这次的随行采访很不满意。”   谢雨讥诮笑了一声,开口道:“随行采访?她以为自己国家领导还是天皇巨星?”   老张道:“谢雨,你什么态度?这次去采访是你的工作,你闹什么脾气?”说着挥挥手,“我不管你有什么不满,新一期的杂志马上就要出,新苗基金那边也催着给发稿子,你赶紧写了交上来。”   谢雨正了正色:“主编,这篇稿子我不会写的。”   “什么?”老张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   “我说我不会写。”   老张皱了皱眉:“谢雨,你要是对这次采访有意见,就早点说,我可以安排其他人去。现在大家都回来了,你说你不写?我怎么跟基金那边交代?”   谢雨冷笑了笑:“主编,你要我怎么写?为这个基金和胡行见歌功颂德么?他有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和他们在半路上分道扬镳?”   老张眉头皱得更深:“他说你不好好跟访,尽给他们工作添乱。”   “你信?”   老张讪讪扯了扯嘴角:“你是我带出来的,你工作时是什么状态我很清楚,胡行见这话确实不可信,你肯定不是这样的人。但你半途离开也是事实,这不是你的风格,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谢雨笑:“主编,新苗基金是公募性质的公益基金吧?所有公益项目靠得都是公众捐款对吧?”   老张:“当然。”   谢雨道:“胡行见他们出去支出的费用,也都是来自捐款对吧?”   老张点头:“这是肯定的。”   “那你知道不知道?胡行见拿着捐款打着去山区做公益考察的名号,都干了些什么勾当?”   老张眉头微蹙:“什么?”   谢雨讥诮道:“吃喝□□。”   老张愣了下,继而又淡淡道:“这个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不用管,只要他们把基金该做的事做好就行。”他顿了顿,“而且吃喝嫖赌这种事,是私德上的问题,跟做公益这种公德没有直接关系。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否认他在公益上的成绩。”   谢雨点头:“好,我不说这些,就说他们在山区做了什么公益吧?捐了几包旧衣服,好多根本不适合孩子们,再就是装模作样给一些贫困家庭捐了几百块钱。”   老张道:“他们只是去考察两天,你还指望做多少事,重要的事后续行动。你就为这些跟他们闹翻?你可不是这么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的人啊!”   谢雨道:“我确实看不惯这些事,不过不至于因为这些跟人闹翻。本来我也一直在跟访,但是回来前,胡行见干了件缺德事,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跟他们分道扬镳了。”   “什么事?”老张问。   谢雨道:“山里一户老乡家里有一件手工的民族传统衣服,他不知怎么花五百块钱就给忽悠买下了。老乡不懂,但他肯定比谁都清楚,那样的衣服放在拍卖场,至少能上五位数。这么坑山里的老人家,真是有点恶心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老张道:“衣服呢?”   谢雨道:“我跟当地的一个老师,强行给要回来了。”   老张若有所思点点头:“难怪他对你很生气,你这是挡了人家财路!”   谢雨无语地嗤了一声:“就这种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叫兽,我没办法给他歌功颂德。”   老张却是不以为然地哂笑:“你这不是满口仁义道德了?别弄得像个刚出社会的小姑娘一样,这种人这种事你也没少见过。我不知道你这回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不过这是工作,你对胡行见那点成见赶紧收起来。我们是他们基金的合作媒体,你不写我也得安排别人做,大家别浪费这个时间。”   “主编!”谢雨不满地瞪了瞪眼睛。   “怎么?你还想给我上政治课?”老张道,“这就是社会现实,我们能独善其身就不错,管不了那么多,大家谁不是在讨生活,太较真儿对谁都不是好事。”   谢雨道:“可我是个记者。”   老张似乎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你还当自己是刚毕业进入社会一身热血的小姑娘?”   谢雨怔了怔,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诘。   老张见状又挥挥手:“一篇稿子而已,你也别太跟自己过不去。你要真不想写,把你手上的资料给小罗,让他写。”他顿了顿,又道,“你自己想想,不管胡行见私德如何,是不是利用公益沽名钓誉,但他确实是在做公益这件事,也一定会有很多人从中受益。你不是说你去的那所红溪小学,需要修校舍和桥吗?我听胡教授说,他们基金是准备资助那所小学。等报道出来,捐款增多,这些不都会迎刃而解?”   谢雨愣了愣,不得不承认,老张说得很有道理。一个人的私德和公德并不等同,无论胡行见人品如何,但他过去做的一些公益成绩,确实有目共睹。   她想到红溪小学前那潺潺流动的溪水,想起雨天河水涨起来,将过河的石头淹没,陆远光脚卷着裤管,在寒冷的河水中,一趟又一趟将孩子们背过河。   胡行见当时虽然口头答应田校长基金会帮忙修桥,但是她这样一弄,难不保他会迁怒,将本来可以用在红溪小学的钱,用去了别的地方。   毕竟这世界穷困地方太多,需要帮助的人也太多。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妥协,点头道:“行,我下午之前写完交给你。”   老张笑开:“这就对了嘛,都是工作,别那么较真。副主编的事我会继续帮你弄,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谢雨干笑了两下:“谢谢主编大人。”   老张挥挥手:“去忙吧。”   谢雨转身时,表情悻悻地冷下来,刚走到门口,又被老张叫住。   “你跟李总怎么样了?八字有一撇了吗?机会难得,你可别错过了。”   谢雨愣了下,回头嬉皮笑脸道:“老张,你还真以为李兴遇和我能有什么?他那种有钱人真能和我当真?你还指望他能和我结婚?还不就是和我玩玩。”   这回倒是轮到老张怔了一怔,似是自言自语道:“他之前跟我说他是认真的啊!难不成也只是随便说说。”   谢雨笑:“他那种奸商的话你也能信?”   老张吁了口气:“算了算了,这事我也不好蹚浑水,不然你又要说我拉皮条。你自己好好处理,别吃亏也别得罪人。”顿了顿,又道,“不管怎么样,你也不是小姑娘了,好好找个人谈婚论嫁。虽然你是我的得力下属,但我还是叮嘱你一句,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   谢雨噗嗤一笑:“行,我赶明就把自己嫁出去。”   老张道:“你要是真认真交了男朋友,让我帮你过过目,别的不敢说,我活了这个年纪,识人的本领我还是有的。”   谢雨啧了一声:“得了吧,你要真过目,还不是问人家收入多少,有无车房?”   老张瞪了下眼睛:“难道这不是最重要的吗?”   谢雨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打开门准备出去,但迈出一脚之后,忽然又回过身,看着低头看稿的老张问:“主编,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老张抬头,不明所以:“什么?”   谢雨道:“你刚刚毕业做记者的时候,也是像现在这样吗?”   老张只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谢雨,你怎么忽然天真起来了?这个问题要是五年前问,我觉得很正常,现在问你自己不觉得幼稚吗?我们是活在这个社会的人,如果不想头破血流,还想过得比别人光鲜点,就要遵守这个社会的规则。我以为你已经学得很好了。”   谢雨笑了笑:“我以前也以为我学得还不错。”   老张皱了皱眉:“我怎么觉得你这次从山区回来后,有点怪怪的?”   谢雨耸耸肩,笑道:“大概是忽然开始思考人生。”   老张只当她是惯有的开玩笑,摇摇头,不以为意地埋头工作。   命题作文对谢雨只是信手拈来的事,虽然和胡行见不欢而散,但采访的录音和照片都还在,不过是拼拼凑凑就能是一篇完整甚至完美的稿子。   吃过午饭开工,不到两个小时一篇三千字的稿子就大功告成。只是回头再看时,看着那些对于胡行见的赞美,却难免恶心透顶,甚至是控制不住的自我厌弃。   她调出手机里当时拍的照片和视频,打算删掉,但想了想又传到了自己的网盘里,才清空手机。   她将稿子发给老张后,便倒在床上抱着手机发呆,有朋友的短信发进来约她去晚上出去喝酒,她兴趣缺缺地推掉。   陆远的号码,自从她上了前往机场的中巴车后,就没在她手机里闪动过,以至于那几日的美妙时光,明明还历历在目,却又好像只是一场春梦过境,那些身体交缠的旖旎,和浓情蜜语的承诺仿佛不过是她的幻想。   她这个人向来不被动,他们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她主动。但是分别之后,没有收到陆远的消息,不知为何,她就有点赌气似的不想再主动。   正当她盯着手机出神时,那个号码忽然在手机屏幕闪起。   谢雨一愣,手忙脚乱地按下接听键。   昨日才分别的陆远,在那头道:“你路上还顺利吧?回去领导有没有骂你?昨天你刚上车走,我在路边买了瓶水喝,不小心把水洒进了手机,今天才能开机。你打电话我都没法接到。”   谢雨怔了怔,忽然大笑起来,只觉得自己刚刚那患得患失的情绪,实在是有点好笑。她其实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但笑着回道:“是啊,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一直是关机。路上挺顺利的,我们主编也没骂我。”她顿了顿,“不过……”   “不过怎么了?”   谢雨道:“我还是按着他的要求,写了一篇胡行见他们的稿子。”   陆远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其实要是他们真能在公益上做点实事,私德上有些问题也无伤大雅。”   谢雨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怕我要真得罪了他,会把你们学校门口那座桥给弄没了。”   陆远笑:“他们要真不捐建桥,那肯定是因为我强行要回了那件衣服。”、   谢雨也笑,抱着电话趴在床上,低声问:“你想我吗?”   说完这句,却难得有点不好意思。   那头陆远沉默半响,才微不可寻地应道:“想。”   谢雨又问:“有多想?”   陆远一本正经道:“昨晚失眠了。”   谢雨哈哈大笑:“等我有空去看你。”      陆远想了想道:“最近不用,宿舍过几天开工重建,住的地方不方便。”   谢雨撅了撅嘴:“那好吧,等你忙完,我再去看你。”   陆远道:“你不用急,等下学期新老师过来交接差不多,我就去找你了。”   谢雨哼了一声:“谁急了?”   陆远道:“是我。”   谢雨被他这话逗得乐不可支:“本来刚刚写了那篇稿子,还有点不高兴,但是现在心情好极了。”   “我也是。”   “今天你那里天气如何?”   “晴空万里。”   “夜空是不是很美?”   “月光璀璨,星罗密布。”? ☆、李兴遇 ?  再如何牵肠挂肚的感情,也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何况是相隔万里的男女。   隔日,谢雨就接到新的采访任务,接二连三地出差,忙得不可开交,白天采访,晚上赶稿,不是在出差途中的火车飞机上,就是在陌生的宾馆里。常常昨日还在这个城市,今天又到了千里之外的陌生地,就算是在上海,间或还有一些不得参加的工作应酬。   和陆远的联系,不过是偶尔的短信,和夜深人静时,写稿中途休息间,抱着手机不长不短的通话。   等到十天半个月忙下来,终于得了小憩,谢雨风尘仆仆赶回到上海的公寓,看到楼下停着一辆熟悉又陌生的蓝色兰博基尼。   她还没走近,那车便按了按喇叭,片刻之后,车内的人开门走下来。   她和李兴遇将近大半个月没见,近期一忙,几乎将这号人忘到九霄云外,现下见到,方才想起两个人似乎还没说清楚。   她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李兴遇靠在车窗边笑了笑:“你把我拉黑名单了?”   他说的是事实,谢雨这段时间刚忙的时候,李兴遇总打电话,她没心思跟他纠缠,索性把他拉了黑,想着忙完再说。但等到忙得差不多,她又将这事忘得差不多。   她有些无奈地如实道:“最近确实太忙,打算忙完再联系你。”   李兴遇耸耸肩:“我还以为我这么快就被你判了死刑。”他走到副驾驶车门外,颇有绅士风度地将车门打开,“上车吧,等了你一个多小时,陪我吃晚餐。”   谢雨眯了眯眼睛,这个男人穿着考究,举止优雅,真是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子精英的味道,丝毫看不出是穷苦孩子出生。   人大约都是忘本的。不过忘本也是人之常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无论是谁,一旦逃离困苦的泥潭,都不会愿意往回看。   谢雨钻进车内,笑:“我今天下午一直在赶车,头发没梳妆也没化,身上的衣服穿了两天皱皱巴巴,跟你去高级餐厅,会不会不让进?”   陆远在驾驶座坐好,边启动车子,边看了她一眼道:“放心,跟我一起,没有进不去的地方。”   谢雨当然没有被人拦着不让进。   高档的会所餐厅,李兴遇是VIP。谢雨再如何灰头土脸,时尚干练的气质犹在,并不至于太违和。   点菜的时候,谢雨说自己在火车上吃了盒饭,只要了一份饮料。   但李兴遇仍旧点了一大堆。   谢雨道:“吃多少点多少,别浪费。”   李兴遇笑:“就算不吃也不能点太少,不然会没面子。”   谢雨勾了勾嘴角,想起红溪小学食堂里每日刚刚够分量的大锅菜。   李兴遇见她抿嘴不出声,歪头看了看她,笑道:“上次你说看到我在戏剧学院,这段时间你是不是都为这个胡思乱想?生我的气?这个我可以解释的。”   谢雨为他这种自我感觉良好而暗笑,但也没明目张胆表现出来,只淡淡笑道:“你那次在电话里说过,我相信你。”   李兴遇似乎是怔了下,继而又笑着点点头:“那就好,我对你是认真的,真不希望因为一些不重要的人,而影响我们的关系。”   谢雨笑了一声道:“可能你误会了,虽然我相信你,但是我们的关系,确实在我看到那一幕时就已经结束。”   李兴遇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你不是相信我么?”   谢雨道:“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李兴遇随口问:“你遇到别的人了?”   谢雨点头。   李兴遇傲慢又讥诮地扯了扯嘴角,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看着她:“说来听听,是什么样的男人?比我有钱?”   谢雨不紧不慢喝了一口水润了润连日奔波的嗓子,她谨记着老张的话,并不愿得罪眼前的这个男人。   她想起陆远一本正经的模样,笑了笑:“他只是个普通男人,不能和您比。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我们确实不合适,你好比是男人中的珠穆朗玛峰,可我只是个普通女人,没那个本事登上去。”   李兴遇哈哈大笑:“谢雨,你不愧是做记者的,嘴巴可真能说。你也别给我打马虎眼,就实话告诉我,是个什么男人。我也不是喜欢死缠烂打的人,但好奇心重,不看到自己败在什么样的竞争对手手下,不愿死心。”   谢雨做出无奈的笑:“真的只是个普通男人,你没必要放在心上。”   “你觉得我会相信?”李兴遇摊摊手,“不过你不说也没关系,我总会知道的。”   谢雨讪讪笑了笑:“李总,你是不是觉得女人选择男人,看着的一定是物质?”   李兴遇道:“这个当然不是绝对的。但是在我有限的经历里,大都如此。”   “比如那个戏剧学院的女生?”   李兴遇不置可否的笑笑,目光里露出一丝鄙薄的笑。   谢雨又笑着问:“又比如你以前读研究生时的女朋友?”   李兴遇愣了愣,挑挑眉点头:“没错。”   谢雨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并不是因为那个男人家境比你好?仅仅只是因为他确实是个很好的男人。”   “怎么可能?”   谢雨笑着点头:“也是。”   李兴遇想了想,笑道:“大家都是成年人,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再纠缠你,就当我们没有缘分。不过大家好聚好散,今天晚上留给我怎么样?也好让我彻底死心。”   成人世界常常虚与委蛇,但有时候又无比坦诚。   谢雨笑了笑:“这种和平的分手方式我其实也觉得挺不错的,不过实在不凑巧,这几天一直在奔波,今天身体又不太方便。”   李兴遇显然不相信她的说辞,歪头笑看着她,带着一点点讥诮的笑意。   谢雨挑了挑眉:“不信么?我可以证明的。”   逢场作戏而已,她并不拙于此道。   李兴遇摇头失笑:“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   谢雨做出好奇的样子。   “我就喜欢你这种亦真亦假的处事风格,有时候觉得你很简单,有时候又觉得世故透顶难辨真伪。”   谢雨怔了怔,想起那晚陆远在风桥对她说的话,他说他辨不出她的真伪。   原来她真的已经带着面具生活太久,于是便成了习惯。   谢雨笑了笑道:“其实我挺简单的,尤其是在你这种身居高位的人面前。”   李兴遇摇摇头:“也许吧。”   一顿饭,谢雨只象征性地吃了两口,桌子上生了一堆昂贵的食物。大约是受了山里的影响,她竟然为这浪费觉得十分心疼。   两个人算是好聚好散。李兴遇也还是个绅士,很坚持地开车送谢雨回家。   夜晚九点多,上海街头依旧车水马龙,在夜色中形成一道道红色的车河。   在一个红路灯路口暂停时,谢雨的手机响起,在她掏出手机的那一刻,旁边的李兴遇随意转头,瞥了眼她手机的屏幕,看到上面的陆远两个字。   他还没反应过来,谢雨已经接起手机:“喂。”   电话里,陆远问:“忙完了?”   谢雨道:“嗯,刚刚吃完饭准备回家,还在车上。”   陆远:“那你早点回去好好休息,这几天不是忙坏了么?”   谢雨不自觉地点点头,才想起他看不到,又笑了笑:“是该好好睡一觉了。你那边房子修得怎么样了?”   陆远道:“时常下雨,进度很慢,估计要等到八月份才能完工。”   “很累吧?”   陆远道:“还行,反正不急,也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谢雨笑,红灯换作绿灯,车子猛得启动,她才反应过来是坐在别人的车中。电话里熟悉的沙沙声又开始响起,这是信号不好的象征。   谢雨只好匆匆和陆远说了再见,念念不舍地挂掉电话。   李兴遇瞥了她一眼:“那个男人?”   谢雨点头。   李兴遇笑了笑:“本来我以为你是找的个分手的借口,原来是真有其人。他不在上海?”   “不在。”   “异地恋?”   “算是,不过他很快会来上海的。”   李兴遇摇头笑了笑:“现在我相信你并不是因为遇到条件更好的男人,不过我倒是更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男人,会让你选择放弃我?”   谢雨不愿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因为她觉得多说一句,便是对陆远的亵渎。   车子在公寓楼下停住,谢雨下车和李兴遇道谢告别。   理想搭在车窗边,似笑非笑道:“谢雨,你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头脑发热的爱情不适合你,凡事都应该更现实点,因为一旦选择错误,可能就没那么多机会再给你重新选择。”   谢雨笑了笑:“多谢李总提醒,我铭记在心。”   李兴遇看着她巧笑嫣然的脸,面色稍稍冷了冷,关上车窗,绝尘而去。? ☆、通宵视频 ?  转眼到了七月末,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谢雨公寓里的空调却忽然罢工,屋内炎热,却又对外面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兴趣缺缺。   只能坐在电脑前打电话给陆远聊天。   好在这日的信号很好,电话很快接通,里面的声音清晰无比。   此时不到九点,上海的夜生活甚至还没真正开始。但电话那头却寂静地仿佛能听到山中的虫鸣声。   谢雨拿着小电扇放在脸前,边吹边问:“你那边热吗?”   陆远道:“还行,山里白天热晚上都还算凉快。”   谢雨唉声叹气:“今天上海快热疯,房间空调坏了,明天工人才能上门维修。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写稿看书,漫漫长夜也不知道怎么过。”   陆远道:“那你不如出去找个凉快的地方呆一晚,不是有二十四小时书店么?”   谢雨笑:“在书店呆一晚,还不如去夜店。”   陆远倒是一本正经道:“要是去夜店的话,就和朋友一起,别一个人。”   谢雨哈哈大笑:“算了吧,没兴趣,”顿了顿了又道,“我不想再当戴着面具的红男绿女。”   陆远也笑了笑:“可是那这么热你一个人在家怎么过?”   谢雨想了想,“没事,随便上上网,应该也很快过去。等到了困了,再热肯定也能睡得着。”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才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无所事事的谢雨,就更觉得热。   她干脆换上运动鞋,出门夜跑。   等到大汗淋漓回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冲了个澡之后,才觉得舒服少许。但是身体刚刚挨着床,又热得辗转反侧,只能起来打开电话继续无聊地上网。   她微博留言和私信,大都是一些无聊的报料,还有几条求助私信,大同小异,不是自己身患重病就是家属病入膏肓无钱治疗,希望谢大记者帮忙发起捐款。   她点开那些号码看了下,无非都是技术拙劣的网络骗子。   一切都是如此无聊,难免想到在山里的陆远,他甚至连网络都没有,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山中,那寂寞让她难以想象。   她正想着,电脑右下方的企鹅号有消息响起。她点开一看,是有陌生人请求加好友。验证信息里是空白,资料也聊聊,只知道是个男的。她本以为是网络上无聊的陌生人,正要忽略,却看到那网名叫路远。   她疑惑地皱了皱眉,点了通过。   那头直接发过来视频请求。谢雨更加疑惑,本来想问一句你是谁,却直接点了视频接受请求。   路远的脸赫然出现在电脑频幕里。   谢雨一时怔住。   戴着耳机的陆远对着镜头笑了笑,低沉的声音从电脑里传出来:“怎么?傻了?”   谢雨这才反应过来:“怎么是你?你在哪里?”说完才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他背后的场景,一看就是乡里街上的网吧,她几乎有点兴奋地想尖叫,“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网吧?”   陆远倒是看起来很平静:“你说太热睡不着,一个人在家又无聊,正好我也很无聊,就来街上上网。”   他说得云淡风轻,谢雨胸口却有点酸酸暖暖地,她笑着撑着头道:“你是专门来陪我的对吗?”   陆远笑了笑,不置可否。   谢雨又问:“你是不是很想我?”   陆远转头看了看旁边,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点点头,微不可寻地嗯了一声。   谢雨见他这局促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又想出现在他面前,扑在他怀里。   她认认真真去打量屏幕上的男人,一月多不见,网吧光线暗淡,但还是看得出他黑了不少,大概是近日在建房子的缘故。   她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电脑屏幕,像是隔着屏幕去摸他。   陆远问:“你在干什么?”   谢雨嘻嘻笑了笑:“我在摸你。”   “无聊。”陆远无语地翻了翻眼睛,但嘴角的弧度却又微微弯起。   谢雨歪头趴在桌面:“你少闷骚,我都看到你嘴巴翘到眼角了。”她故意戏弄他,手放在睡衣衣领处,作势往下拉,“你想摸我吗?”   陆远眼睛一瞪,一阵手忙脚乱,将视频最小化,而后对着摄像头咬牙切齿低声道:“你疯了吗?这里是网吧,周围有人!”   谢雨笑得花枝乱颤:“我逗你玩的。”   陆远脸垮下来:“你再这样,我回去了。”   谢雨赶紧稍稍收敛放肆的笑:“我是真的很想你,想抱你想吻你想和你睡在一起。”   因为陆远是带着耳机,她不用担心自己这些暧昧的话被人听去,所以直白露骨。但陆远就不一样了,周围都是一些上网的留守少年,明明知道这些话别人听不去,却还是非常不自在,想要让谢雨闭嘴,可偏偏又舍不得。   男人其实也喜欢甜言蜜语,尤其是知道这甜言蜜语是出自真心时。   谢雨说完,又问他:“你呢?”   陆远道嗯了一声。   谢雨笑:“我知道你怕被人听到,那你打字发过来。”   陆远笑了笑,在键盘上敲了片刻,一行字发了过去:我很想你。   谢雨看到那字,嘴角翘起笑得粲然,她将电脑搬到床上,趴在床上道:“我们今晚聊通宵好不好?”   陆远道:“好。”   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了陆远,闷热的夏夜,仿佛一下变得凉爽,心里那些挥之不去的燥热烦闷全都不见。   只是再如何兴奋,聊着聊着还是困意来袭,快十二点的时候,谢雨眼皮子开始有点打架。   陆远笑了笑道:“困了就睡吧,以后再聊。”   谢雨努力睁大眼睛:“你呢?”   “我也有点困了,就在网吧凑合一夜,明天回去再好好睡一觉。”   谢雨到:“那好吧,不过你别关掉视频,我也把电脑开着,一觉醒来还能看到你。”   陆远哭笑不得:“行。”   谢雨这才满意地稍稍将电脑挪了挪,仍旧在枕头边,睁开眼就是电脑屏幕。   她闭上眼睛很快沉沉睡去,却不知道陆远一直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一觉醒来,天空已经露出鱼肚白。   电脑屏幕已经休眠,她赶紧打开,视频还通着。陆远靠着已经闭眼睡着,镜头里出现一个身影,给他盖上了一件外套。   她认得那身影,是向芸。   见陆远睁开眼睛,谢雨又赶紧闭上眼睛佯装还在睡觉。   “你怎么在网吧通宵?”向芸问。   陆远揉了揉眼睛:“我在跟谢雨视频。”   他看了眼频幕,看到的是谢雨犹在睡着的样子。   向芸也看到了电脑里躺在床上的女人。   她淡淡笑了笑:“我从来没想到你会这个样子,你是认真的吗?”   陆远沉默片刻,道:“是。”   “你不建议我去上海,也是因为她?”   陆远道:“这个和她没有关系。”   “有的。”向芸道,“我知道。”   陆远道:“我只是希望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向芸笑着问:“为什么是她?”   陆远道:“我不知道。”   向芸又笑了笑:“她挺好的。”   陆远也难得地笑了一声:“好不好都是她了。”   向芸道:“你还要睡吗?如果累了可以去我办公室休息一会儿。”   陆远摇摇头:“不用了,我等一会就回村里。”   向芸道:“那我去上班了。”   网吧通宵的人只有寥寥,等到向芸离开,陆远揉了揉困倦的眼睛和眉心,再睁开眼时,却见躺着的谢雨不知何时,双眼睁得老大,似笑非笑看着他。   陆远愣了下:“你什么时候醒的?”   谢雨道:“向芸给你搭衣服的时候。”   陆远道:“听到了?”   “听到了。”   陆远笑了笑:“还要聊吗?”   谢雨道:“看你累得什么样子,赶紧吃了饭回家睡觉,两个小时后我要查岗。”   陆远笑:“欢迎。”? ☆、相见 ?  因为夏季雨水多,又只找了一个工人,红溪小学的宿舍快开学时才修好。陆远没有时间再去看谢雨。   小学的两个新老师刚来,很多事情一时不能适应,田校长又身体出了毛病,退居二线。陆远仍旧带着课。   再见面的时间只能等到十一。   偏偏到十一,陆远父亲生病,他又先去了父亲所在的北京。等到去上海的时候,国庆已经过了一半。   谢雨的工作不比其他工作,虽然不需要坐班,但别人放假的时候,往往就是他们最忙的时候。本来她将手上的工作能提前的都提前,能推后的全推后,不料隔壁省还是来了个突发大事件,社里其他人手上都有任务,主编强行交给她去采访。   周周转转等到回上海,已经是黄金周结束第一天。陆远为了等她,特意在上海待了几天,买的是她回来那天的火车票,想着虽然没有时间相处,但至少能见一面。   只不过谢雨从高速走,因为返程高峰遇上堵车,本来中午能到,却到了下午四点多才进了上海城。她只得打车直接去火车站跟陆远会和。   然而这一天交通像是故意跟她杠上了一半,市内依旧堵得厉害。车子堵在路上几乎寸步难行。一路上她心急如焚,和陆远一直发短信。   他已经去了火车站候车,见时间不多,便让她不要赶过去,等下次再见。   既然已经在同一座城市,谢雨当然不愿意与他错过。还趁着堵车的空档,看到旁边有火车票代售点,有备无患买了一张陆远同车次最近一站的站票。   火车站人头攒动,谢雨赶到时,陆远坐的车次,已经开始检票。因为是始发站,人太多,队伍太长,两人明明就已经很近,却像是相隔在天边。   她拨了电话,站着队伍后随着队伍前行,踮着脚张望,那头很快接起,她问:“你在哪里?”   陆远的声音从嘈杂的手机传来,他似乎很意外:“我进站了。你到火车站了?”   “嗯。”   谢雨还是没看到他,检票的队伍渐渐到了尾巴,她也进了车站内。   赶车的人总是很匆忙,生怕落后,队伍里的人们,一检票入站后,大包小包开始往站台奔跑。   谢雨怕错过陆远,不敢跑得太快。   她手机信号莫名变得很差,像是回到了山区一样。   她从来没有如此挫败过,明明想见的人就近在迟尺,却又像是相隔万里。实际上他们确实马上要相隔万里。   她几乎是哭丧着脸放慢了脚步。周围急着赶路的人,偶尔推搡着她,轻撞着她,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女人的失落和绝望。   等她踏上列车停靠的站台,她不知陆远在哪个车厢,彻底不知往左还是往右。只能傻愣愣地站在中央,看着左右蜂拥着分别赶车的旅客。   两分钟过去,谢雨重重吁了口气,准备就此认命,这大概就是一次注定的错过。她抬头左右扫了一眼人群,准备转身时,忽然看到左边人群中,有一个人在逆流而行。   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过去。   人流虽然拥挤,但陆远身材高大,逆行过来时,便很有些显眼。他似乎并没有看到她,只是在人群中焦急地东张西望。   谢雨跳起来朝他挥手,大声叫道:“陆远!陆远!”   陆远楞了一下,他听到了她的声音,紧接着便看到她的身影。   谢雨个子不算太高,而且身体纤瘦,但是陆远目光搜寻到她后,就再没有别人。   他逆着人群疾步朝她的方向跑过去。   谢雨也迈开步子朝他奔跑。   拥挤的站台上,两个人隔着几十米的人群,每一步都举步维艰,但是每一步有如此坚定。周围所有的嘈杂都成为虚幻的背景。   等到终于靠近,两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在相隔一尺的距离时停下。谢雨因为奔跑而面带红色,咬着唇微喘着气,表情激动又兴奋,像是要笑又好像是要哭出来。   陆远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又对上她的眼睛,然后轻笑一声,猛地伸手将她拉近怀中紧紧抱住。   乍然相见,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又好像什么话都不需要说。   陆远空出一只手将谢雨的脸微微抬起,低头覆上去。   谢雨反手用力抱住他的腰,微微踮脚昂头回应他这个灼热而缠绵的吻。   周围一切都与他们再不相干,赶车的人们匆匆忙忙,看到两个在月台上拥抱接吻的男女,也只是会心了然的窃笑,便继续匆忙寻找属于他们旅程的车厢。   待到人变得稀稀落落的时候,两人才不依不舍地分开,只是两张脸依旧隔得很近,彼此的眼睛里都被对方占据。   陆远嘴角勾起一丝温柔的浅笑,问:“你怎么会进来的?”   谢雨拿去手中攥着的那张火车票,颇有些得意道:“我买了一站票,机智吧?”   她脸颊浮着红色,黑沉沉的眼睛里有些许氤氲,那呼之欲出的激动,仿佛带着点天真。   陆远笑着点头:“机智。”   他说完这句,谢雨却没有接下去,只是看着他不出声,那脸上的得意之色,忽然夹杂了一点哀伤的样子,眼睛也慢慢转红。   陆远看进她的眸子里,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喂!别磨蹭了,车子马上要开了,赶紧上车!”   月台上工作人员不耐烦的声音将两人拉回现实。   陆远松开抱着谢雨的手:“那我上车了!”   但是他手刚刚离开她的身体,谢雨忽然又拉住他,那发红的眼睛里,开始雾气沉沉。   她没有过这种经验,她年少离家求学,留在异地他乡工作生活,也交过不算少的男人,离别时有,早已麻木。可是这一刻,她却因为这场刚刚见面就要分开的离别,而觉得心里的那根弦似乎断掉,心中有陌生的怅然失落,还有细微的疼。   陆远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轻笑道:“再等几个月,我就回来。”   工作人员又开始催促。   谢雨点点头,不情不愿地放开他:“我有时间会看你。”   陆远笑着点头:“再不上车要关门了,回头电话联系。”   谢雨站在原地,目送他上车,在进入车门的时候,他又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车门口时,谢雨才蓦地想起来自己背包里还有给他买的零食和水果,那是她知道他回湘西买的是火车票后,专程为他准备的,好帮他打发二十几个小时的车程。   她迅速跑到陆远的车厢。   陆远才将将在硬卧外的走廊站定,余光觉察人影凑过来,果然看到谢雨举着一个袋子敲着窗户。   她在外面用力口型告诉他:“吃的。”   陆远赶紧转身车门走,谢雨也和他一起往回走。   只是两个人都还没走到门边,那门就缓缓关闭。站台的工作人员,上前来朝谢雨挥手:“火车马上开了,别靠太近,危险!”   谢雨脑子懵了懵,不顾阻拦,下意识又转身往前跑,果然见陆远已经站在刚刚的窗边,焦急地朝她挥手。   谢雨红着眼睛,举起手回应他,却不由得挫败地咬了咬唇,那火车已经发出哐当哐当声音,陆远窗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火车驶出车站,刚刚的铁轨上变得空空荡荡。蜂拥一时的月台,也只剩几个工作人员。仿佛那热闹只是人的错觉一般。   谢雨看着手里的一包零食,怅然地叹了口气。   相逢如此短暂,分别却那样漫长。   她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口袋的电话响起,谢雨拿出来接听。她嘟囔道:“都怪我一时没想起来,专门给你买的吃的没带上车。”   陆远笑道:“没关系的,我也不喜欢吃零食。”   谢雨道:“二十几个小时,不吃东西怎么打发。”   陆远不以为然道:“看看风景,睡一觉就过去,不难熬。”   谢雨笑了:“也是,你一个在山里六七年都待过了,一天火车算什么。”   陆远沉默了片刻:“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   “高兴你赶来送我。”   谢雨叹了口气:“我都要哭了。本来好不容易有假期,咱俩能在上海一起待几天,哪想到只见了不到几分钟。”   “以后有的是机会。”他顿了顿,“会有几十年。”   谢雨笑开:“嗯,没错,会有几十年。”   其实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几天,但这样的承诺说起来却理所当然。谢雨不是一个相信承诺的女人,但是她相信他。   陆远也不是一个喜欢承诺的男人,但是却对此笃定不已。? ☆、认真 ?  从火车站出来,天色已经快黑。谢雨接到关芯电话约喝酒,她也没回家放行李,直接奔赴酒吧。   找到包厢,推门而入,偌大的房间,只有关芯一个人。   谢雨风尘仆仆,背着大包,穿着平地运动鞋,没有化妆,与这几个光鲜亮丽的关芯相比,看起来灰土土脸。   关芯站起来问:“你怎么这副鬼样子,刚刚出差回来?”   谢雨有点疲惫地点点头,随口问:“怎么一个人?”   关芯道:“就想和你安安静静地喝点酒,不想太闹腾。”   谢雨挑眉:“失恋了?上次那帅哥呢?什么名字来着?我都还没来得及记住。”   关芯哈哈大笑:“什么失恋?那家伙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他图我的钱,我图他的美色,银货两讫,打完收工。”   谢雨摇头笑了一声,放下包,在她旁边重重坐下,径自倒了一杯酒,咕噜一饮而尽。   关芯睁大那双被妆容遮住真实色彩的眼睛:“我看是你失恋了吧?”   谢雨看她一眼,笑道:“我恋爱了。”   关芯嗤了一声,挥挥手:“我还当什么事呢?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也快空了一年吧!”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道,“我听小道消息,李兴遇不是追求你么?你是和他?”   谢雨摇头:“不是。”   关芯挑眉:“这还差不多。李兴遇我工作上接触过几次,玩女人高手,前段时间还传包养了个戏剧学院十八九岁的女学生。咱是新时代女性,只能玩男人,不能被男人玩。”   谢雨道:“不过之前我确实差点跟他好了。”顿了顿,笑,“图他有钱。”   关芯哈哈大笑:“但是你也发现钱男人靠不住对吗?”   谢雨点头:“没错。”   关芯揽着她的肩:“那你这回是个什么人?”   “普通人。”   关芯道:“谁不是普通人,难不成还能长个三头六臂?我问他干什么的?”   谢雨沉默了片刻,到底隐去了陆远的真实身份:“就是普通人。”   关芯嗤了一声,又问:“看你这模样,这回不会是认真的吧?”   谢雨点头:“认真的。”   关芯稍稍正色看着她:“有多认真?”   “很认真,想和他共度余生的那种。”   关芯愣了下,拍了她一下:“恭喜你啊!谢雨。”   她说完大笑,笑着笑着却开始流泪:“你知道吗?认真这个词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并不是不想认真,只是遇不到认真的男人,我也不敢认真。看到你说认真,我知道你肯定遇到了认真的男人。”   谢雨何尝不是,她们都是这物欲横流尘世里的红男绿女,也是有着趋利避害本能的动物,年龄渐长,也就开始计较得多,再难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对感情的不以为意,本质上不过是怕别人不当真,所以自己也就不去投入真心。   关芯灌了一大口酒,笑着问:“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可别藏着掖着,找个时间让我们几个朋友过过目。”   谢雨轻笑:“还不错。不过暂时没法带他见你,他现在不在上海,估计年尾才来。”   关芯看了她一眼,笑:“异地恋?出差认识的?”   谢雨点头。   关芯坏笑眨眨眼:“睡过了?活怎么样?”   谢雨挑挑眉:“无与伦比。”   关芯哈哈大笑,捶了她一下:“我相信你的眼光,能让你用真心的男人,肯定非常不错。”   “我也觉得是。”谢雨颇有点得意道。   两个老友在空荡华丽的包厢边感叹人生边喝酒,不知不觉就喝得有点醉,尤其是关芯,出门时脚步都有点漂浮,趔趔趄趄去卫生间,谢雨担心她,便靠在门口边等着。   她摸出手机,没有陆远的消息,想要给他发点东西,但想了想却不知道发什么。说什么想你之类似乎太矫情,但除了这个似乎也没有其他。   她揉了揉额头,好笑地叹了口气。   卫生间开门,走出一个人,谢雨下意识看了眼,见不是关芯,又垂眼去看手机。只是那走出来的女孩,却停在走廊处,举起手机吃吃笑着打电话。   “亲爱的,你都要离婚了,老婆生病了怎么你要陪护?你就不怕我吃醋?”   谢雨微微抬头,看向几步之遥对面的女孩,年轻漂亮,装着打扮时尚有品位。白皙的手腕上一只金色的银镯子很显眼。   那是卡地亚经典款,谢雨一眼就认得。   鄙夷地瞥了眼女孩,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   卿本佳人,奈何做三。   只可惜那女孩似乎没意识到旁边还有人一般,继续自顾地说话:“我知道的,你是公众人物嘛,虽然我们是真心相爱,但要是被别人知道,还不是会乱说乱写,影响你的名声。你放心,在你离婚前,我都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乖乖等你。”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女孩花枝乱颤地笑了好几声,大概是男人的甜言蜜语。   “你老婆也真是的,怎么说也是大学老师,现在离婚多常见,她怎么就非得拖着。就是知道你不好跟她撕破脸闹上法庭,你都不爱她了她非得这样有意思么?真是可怜又可悲。”   砰地一声,旁边的卫生间门打开,关芯挂着一脸水从里面走出来,女孩似乎是吓了一跳,转头看到两人,忽然眼睛亮了一下,对这电话轻言细语告别,然后朝关芯打招呼:“关小姐!”   关芯愣了下反应过来:“肖婷婷,好巧。”   谢雨没料这两人认识,等两人寒暄完毕,才拖着还有些醉意的关芯离开。   “什么人?”她随口问。   关芯因为喝酒而有些迟钝,含含糊糊到:“一个公益基金的秘书,我们公司之前有给他们基金赞助过。”说罢,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就是新苗基金,你们杂志不是合作媒体么?你之前去湘西不就是跟他们一起,你不认识?”   谢雨撇撇嘴:“我临时接的活,跟他们基金不熟,就认识胡行见和一个干事。”顿了顿,又问,“你跟这秘书很熟?”   关芯摇头:“见过几次,一起在这里喝过两次酒。”   谢雨讥诮地笑了笑:“知道她是哪个男人的小三吗?”   关芯茫然地摇头:“这种事谁知道,又不熟。”又嗤了一声,“我说这姑娘年纪轻轻一个月薪几千的公益基金小秘书,戴几万快的卡地亚,拎十几万的爱马仕包。还想说在公益组织工作,估计是什么富二代,没想到原来是给人当小三的。”   谢雨道:“这基金也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说是公益组织,里面的人倒个个是极品。”   关芯笑:“胡行见也是?”   谢雨点头:“正儿八经的胡叫兽。”   关芯听罢哈哈大笑:“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操蛋,所以说我们要及时行乐,别太较真,不然失望的只会是自己。”   谢雨笑了笑,却也不得不同意她的说法。   两个人叫了车各自回家,刚刚那叫肖婷婷的女孩,并没有让谢雨放在心上。她上了出租车后,终于收到了陆远一条姗姗来迟的短信。   短信内容很简单:手机快没电了,怕打电话不够,等到了给你电话。   谢雨无语地回过去:那么远的路途,你就不知道带个充电宝么?   陆远回过来的信息更让认无语:最近才知道有这种东西,还没来得及买。   谢雨看着那短信哭笑不得,她本想和他多说一些话,但想想又怕耗尽他手机的电,让他路上不方便,最后只能作罢。   她给他发过去最后一条:坐车无聊又辛苦,能睡就睡,晚安。   正要点发送时,又加了四个字:等你回来。   陆远回过来:好。   谢雨将手机收好装进包里,打开出租车的窗户,任凭夜晚的风灌进来。这座东方大都市有着最绚丽的夜色,此时还不到十点钟,属于红男绿女的夜生活刚刚登场,钢筋水泥森林变得光怪陆离,多少都市人与她一样,实则空虚而孤独,所以需要这浮华来徒劳的慰藉。   她想起红溪小学的夜晚,与世隔绝的宁静中,也让人感到无边的孤独,可那孤独感,却与这都市中截然不同。至于有何不同,陆远大概最明白不过。   隔日早上醒来,谢雨试着给陆远发了条短信,但过了许久没有回应,她拨了他的电话,果然是停机的提示。   想想那趟长途火车到达湘西,已经要等到今天晚上,而他要回到红溪村,起码要等到快凌晨。这意味着再联系到他,也是那个时候。   谢雨忽然觉得有些度日如年。   一个人生活许久,以前不觉得孤单寂寞,如今却无比想要另一个人陪伴。   一整天工作状态不佳,好在不用再出去采访,只是手上的稿子,写得不尽如人意。等到八点多的时候,她准备出去夜跑,手机忽然想起。   陌生的号码,区号是湘西那边。   她微微奇怪,按下接听,电话那头很吵,在嘈杂声中,她听到陆远的声音:“我到了。”   谢雨看了下墙上的时钟,确定自己没弄错时间:“你在火车站?公用电话?”   “嗯。刚刚出站,怕回去后太晚,你会等我电话,所以找了个公用电话打给你。”   谢雨笑:“我到点就睡觉关机,才不会等你的电话。”说着,又想到什么似地问,“这个时候都没有回去的汽车的吧?你怎么回去?”   陆远道:“火车站有去县城的车,不过到了县城再下到乡里得包车。”   谢雨叹了口气:“路途还真是周折,你自己小心点,在火车站打电话也不方便,小心错过汽车,我知道你平安就好,回头再联系。”   “嗯。”   两人都沉默,可谁都没先挂上电话。   陆远那头车站的嘈杂吵闹还是很清晰。   片刻后,谢雨开口:“好了,你赶紧赶车别错过了。”   “知道。”陆远淡淡道。   谢雨急了:“那你挂电话啊!”   那头的陆远轻笑出声:“你先挂。”   谢雨愣了下,失笑:“行,我先挂。”   说完,她稍稍犹豫,认真听了听他仿佛在耳畔的呼吸,便按断了手机。   她愣愣盯着手机,直到变黑才反应过来,笑了笑揣上手机出门。   在夜色里奔跑的时候,谢雨脑子里都是想象中的陆远。想他此时坐在去县城的汽车上,靠在窗边,看着黑夜中如黛的山群和山里空旷的天空。   车子里都是操着乡音的本地人,他会格格不入还是融入其中?   她想象着他独自一人的路途,仿佛与她此时一个人的奔跑忽然契合。   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认为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场错觉。而此刻,她明白爱情从来不是错觉,而是真真正正的感受,来自心底深处,清晰无比。   此后,谢雨好几次想去看陆远,但是路途太遥远,没有合适的假期,只能一拖再拖。两人相隔两地,维系关系的方式只有电话和短信,偶尔陆远上街,会去网吧和她视频。   红溪小学的新老师适应的不错,学期结束陆远基本上就可以放心离开。   谢雨每天都在画着日历,等待他来上海相聚。   未来并不可知,但却如此让人期待。? ☆、阳光下的肮脏 ?  天气渐渐变冷,南方的冬天并不好受。十二月初,新苗基金做了一个公益拍卖会,《东方周刊》仍旧是合作媒体。   这次的采访,谢雨没有负责,不过收到了邀请函,人自然是要去的。   她坐在下面,看着台上那位著名主持人采访胡行见,温文尔雅的教授侃侃而谈,底下各路镁光灯对准着他,像是众星拱月一般。   谢雨知道,明天各大媒体上,又是一出出各种溢美之词的报道。   她觉得悻悻,干脆起身去会场外的走廊透气。   她站在僻静的拐角处,百无聊赖地想给陆远发短信,可惜他此时大概还在上课,只得作罢。她正要再回到会场,忽然看到空荡荡的走廊上出现两个身影。   一个她认得,就是刚刚在台上的胡行见。还有一个她有点眼熟,想了一下才想起来是之前在酒吧见过的那位肖婷婷。   她是基金秘书,出现在这里很正常。   谢雨的位置正好避开了两人视线,都没有看到她。   两个人看起来是在谈工作。   胡行见开口:“今天准备这拍卖会辛苦了!”   肖婷婷笑道:“这是我该做的。”   胡行见也笑了笑,神秘兮兮地转了转头,像是在看周围有没有人,大概是确定没人后,忽然凑到肖婷婷面前亲了她下,道:“晚上奖励你。”   他声音很低,但谢雨还是听到。   她看着消失在走廊的男女,有点不可思议地呵呵了两声,原来肖婷婷就是胡行见的小三。想到里面还在进行的公益事业,谢雨就觉得无比反胃恶心。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有点像当初刚毕业做记者时,每每遇到社会的阴暗面,就会愤怒如此,那是曾经一腔的热血。   这一刻,仿佛重新被点燃。   她走回会场,拍卖还在进行。   暗自搜寻了一下,谢雨看到作为工作人员的肖婷婷的声音就站在会场内边缘,如果不知道她是胡行见的情人,这个从事事业的漂亮女孩,大概是从内到外的美丽。   她今天穿着打扮比较正式,一身正装,但看起来简单朴素,没有过多首饰,微微卷起的袖子下,手腕空空荡荡,没有那只卡地亚的影子。   谢雨了然地笑了笑。   拍卖会结束后,杂志社和新苗基金聚餐。餐厅是平价餐厅,只有饮料和啤酒,胡行见和肖婷婷的互动,再正常不过,领导和下属罢了,任谁也看不出两人有什么不正当男女关系。   席间,胡行见以茶水代酒敬各位,轮到谢雨时,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谢记者给我们发的稿子我认真拜读过,写得非常好,不愧是媒体界的才女记者。上回在山区的一点小误会,咱今日就一笔勾销,我们的公益工作还要记者们多多支持啊。”   他这话说得谦逊,但旁人听不出,谢雨却听得出其中一点对她的讽刺。当初她态度坚决,但最后还不是发了那样一篇歌功颂德的报道。   胡行见是在提醒她,这是她需要遵守的社会规则,不能较真。   饭毕,谢雨搭老张的顺风车离开。   坐在车上,她随口问:“胡教授老婆也是大学教授?”   老张点头:“是啊!问这个做什么?”   谢雨笑:“八卦一下嘛!你和他不是挺熟么?”   老张轻笑一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还记着他在山里找小姐的事?小姑娘别较真,男人都有生理需求,在很多人看来找小姐就是个消费,跟洗脚按摩没什么区别。”   谢雨问:“我可不是小姑娘。”说着狡黠地看了自己上司一眼,“师父,听你这么说,也干过这事?师母发现过不?”   老张轻啐了一声:“别胡说八道,我是说一部分男人,我是另一部分。”   谢雨哈哈大笑,罢了又问:“胡行见跟他老婆感情如何?最近有闹什么婚变吗?”   老张看白痴一样瞥了她一眼:“老胡跟他太太是大学同学,两人可是模范夫妻,孩子刚上大学,一家人感情特别好,就是我离婚了,人家也不可能离婚。前段时间她老婆生病住院,还是老胡自己没日没夜在医院亲自照料的。找小姐那事真不能否认人家老胡对妻子的感情。”   谢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老张瞪了她一眼:“我知道你对老胡有偏见,但人无完人,再好的人难免也会有一点瑕疵。”   谢雨笑了一声:“我真希望这种人只是一点瑕疵。”   果不其然,这场公益拍卖,在媒体的大肆报道下,新苗基金和胡行见本人的名气有上了一个台阶。   谢雨闲来无事,在新苗基金网上查了一下他们做的公益项目,却发觉比她想象得要少很多。   本来只是无聊的一瞥,却让她警铃大作。   基金上一年度的年报正好出来,共募集善款五千万,全年拨付善款四千五百万,管理支出一百万二十万。   这份年报乍一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新苗基金专职员工大概十人,一百二十万的管理支出倒也合理。   只是,公益项目所有的支出都没有细列出来。谢雨将这些项目合计了一下,捐建几十所希望小学,两万孩子一年的阳光午餐,寥寥几次学习用品的捐赠。   一所希望小学造价大概在二十万上下,阳光午餐每顿成本一块钱,学习用品都是批发价。大致估算下来,绝不可能需要支出四千五百万这么多。   谢雨心中一片寒凉。   她对公益腐败早有耳闻,但阳光基金运营多年,口碑向来很好。她知道胡行见人品有问题,但新苗基金是属于阳光基金之下,有阳光基金做监督,他顶多在管理支出上奢靡浪费一点,吃点野味公费找个小姐什么的,但也都不是什么大事。   可现在看起来,还是她想得太简单。   谢雨想到那些山村里简陋环境下求学的孩子,那些朴实纯真的脸。而都市里光鲜亮丽的人们,却打着这些孩子的名义,敛财满足自己的物欲。   她想:我是个记者。   晚上,她和陆远通电话,两人聊了一会儿,那头很快听出来她的心事重重:“怎么了?”   谢雨思忖片刻道:“确实是遇到一件事,正在考虑要不要做?”   陆远没有问她什么事,只道:“做了会有不好的后果?”   谢雨道:“无法预计,但肯定会给我工作上惹来一些大麻烦。”   “你怕麻烦吗?”   谢雨想了想:“好像也不是很怕,大不了辞职不干,正好换个新环境。”   “那就做认为正确的选择。”   谢雨笑:“嗯,我会的。”? ☆、大事情 ?  第二天,谢雨给向芸打了个电话,闲聊了几句,她问:“之前新苗基金答应给红溪小学捐建的桥,现在落实了吗?”   向芸无奈笑道:“后来基金有寄来一批学习用品,但是捐桥的事,我跟那边打听过,说是还在计划中,然后就不了了之,也不知胡教授没放在心上,还是忘了。”   谢雨心道,没有油水可捞,哪里会放在心上。   这个消息,让她彻底下了决心。   几天调查下来,新苗基金的各种问题慢慢浮出水面。虚报造价,高价采购,基金所购买的学习用品包括电脑,均来自同一家公司,这间公司的法人代表是胡行见的表弟。   其实不知真相反倒还好,知道真相,只觉得人心可怕。所谓利欲熏心心渐黑,赚钱的方式有千万种,但是利用普通人的善心,打着那些穷苦儿童的名义,最终中饱私囊,即使是谢雨这种自认为早就麻木的记者,也觉得脊背发凉愤怒不已。   证据收集地差不多后,谢雨打电话给关芯:“这两天有没有办法约肖婷婷一起出来唱歌?”   关芯一头雾水:“干什么?你想认识她?你不是说她是小三么?”说完,忽然又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找她有什么事?”   谢雨笑了笑:“是有点事要找她,不过你别透漏约她出来跟我有关,让她当做是朋友聚会就好。”   关芯想了想:“我们倒真有共同的朋友,行吧,明天周五,我看能不能看我那朋友约她一起出来唱歌。”   谢雨笑:“多谢了。”   关芯嗤了一声:“咱俩可是一起睡过的女人,谁跟谁?不过你一个大记者找她不会是有什么大事吧?”   “手上正在做一件大事,跟她有点关系,不能直接问,所以想找机会旁敲侧推一下。”   “行啊,要真有大事发生,我到时得看热闹。”   谢雨无奈笑:“别啊!说不定我会因此丢掉饭碗,到时还得要你接济。”   关芯道:“我就喜欢看你这种什么都不怕的热血和干劲,我这辈子是无缘了。你要真没了饭碗,老娘养你就是。”说着嘻嘻笑了笑,“不过你那还没露过面的男人,估计是不会给我这机会了。”   谢雨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并不担心陆远回到城市的生存能力,只是离开太久,总要一段适应过程。她不能帮助他也就罢了,总不能成为他的负担。   好在她□□里略有存款,就算不工作也能支撑两年。   关芯很给力,第二天晚上果然约了一大波朋友去唱歌,其中就有朋友的朋友肖婷婷。   肖婷婷二十五岁,还是年轻爱玩的年纪,尤其是关芯的朋友,大多是这座城市里工作体面收入颇丰的男女,她当然渴望结识这些人。   白日里严谨认真的上班族,到了晚上的夜生活,跟其他人没有区别。偌大的包厢里,光鲜亮丽的人们,很快玩得疯狂。   谢雨坐在肖婷婷旁边,两人之前在拍卖会的饭局见过,也算认识。谢雨是个想聊就特别能聊的记者,很快和她聊得热火朝天。   肖婷婷今天穿了一件范思哲的连身裙,手上除了卡地亚镯子,还戴了一只时尚的宝格丽手表,放在身边的包是香奈儿经典款链条包。   谢雨暗暗估算了下她这身行头,几十万跑不了。   她假意夸她的裙子:“这款我在杂志上看过,无奈工资太少买不起,婷婷你可真有钱。”   肖婷婷巧笑嫣然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公益基金上班,一个月工资就能当个零用钱,都是爸妈送的礼物。”   谢雨暗笑,这肖婷婷倒也不傻,打着富二代的名义。只不过她事先做了功课,这姑娘父母不过是三线城市的普通工人,如今还住着单位里多年前分的福利房。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两人正说着,肖婷婷包里的电话震动了一下,她掏出来,笑靥盈盈输入密码打开回了里面的短信,又放入包内。   玩游戏的时候,谢雨朝关芯使了个眼色,在两人默契而又不着痕迹的配合下,肖婷婷输了一轮又一轮,被罚了好几杯酒。   后来终于有些喝不下,醉醺醺站起来道:“我去上个厕所。”   关芯赶紧上前:“婷婷你好像喝醉了,我扶你去。”   待肖婷婷离开,谢雨边假装和人继续游戏,边悄悄从肖婷婷包里摸出她手机,然后找了个借口出门。   包厢门合上,里面的够筹交错的喧闹便被隔绝在身后。   谢雨输入刚刚记下的密码,打开肖婷婷的手机。短信和微信里频繁来往的是同一个人,肖婷婷存下的名字叫亲爱的,谢雨知道那是胡行见,对话暧昧到甚至不堪入目,她有点难以想象胡行见那个年纪和身份的人,会和年轻女孩如此打情骂俏。   谢雨本不打算将肖婷婷牵涉进来,她以为她不过是一个涉世未深,有点爱慕虚荣的女孩而已,和自己并没什么区别。但是看到两人的对话,她才知道,肖婷婷并不只是一个被男人欺骗的无辜者,在这起肮脏的腐败中,她早就涉入其中。   她拍下两人的对话,又打开相册,果不其然,里面很多两人亲密的合影,甚至还有床上的不雅照,全部翻拍在自己手机中。   走廊那头响起关芯可以拔高的声音:“婷婷你没事吧?怎么走路都不稳了,待会坚决不让人再灌你了!”   谢雨赶紧折身返回包厢,将肖婷婷的手机放回她的包内。   聚会结局,谢雨坐上关芯车。   关芯边发动车子边问:“今晚成果如何?”   谢雨挑挑眉:“有劳关总的帮助,收获颇丰。”   关芯嗤了一声:“这事到底多大?”   谢雨沉默了片刻,转头按关芯,认真道:“如果不出意外,肖婷婷可能会有牢狱之灾。”   关芯吓得猛踩刹车,将车停在路边,睁大眼睛问:“你到底在干什么?就算是当小三不至于要坐牢吧?你下手别太狠啊!”她顿了顿,“你别忘了年初那个被你害得跳楼的小姑娘。”   谢雨愣了下:“你也觉得张晓珂跳楼是我害得?”   关芯忙不迭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你也不能否认小姑娘跳楼,很大一部分原因确实是你考虑不周的报道吧。”   谢雨吁了口气点头:“你说的没错。”   关芯道:“谢雨,我知道你是个好记者,但是以人为本这个口号也挺适用你们的,别总是想着博眼球做出什么爆炸性的报道,最重要的是还是关注人本身,吃人血馒头的记者跟刽子手没什么区别。”   谢雨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早被物质蒙蔽了心眼,原来比我还清明。”她拍了她一下,“你放心,这次不一样。我不是要做一篇什么报道,我只是想做一件正确的事。肖婷婷可不仅仅只是个小三这么简单,她是胡行见的小三。你们公司和你自己不都给新苗基金捐过钱么?她身上穿戴的大牌说不定就有你们那些善款的贡献!”   关芯睁大眼睛:“我草!真的还是假的?这些人良心都被狗吃了吧?我们赚来的辛苦钱想让贫困儿童过得好一点,倒是被他们拿来腐败了!”她气冲冲发动车子,“那你赶紧弄,这些人渣别说坐牢,就是枪毙老娘也支持。放心,要是因为这件事丢了工作,我养你。”   谢雨哈哈大笑:“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举报 ?  二零一四年年底,网络上发生了一件爆炸性的事件。   阳光基金下的新苗基金和其总干事胡行见教授,被一名女记者在微博上以个人名义举报。这是一场准备充分的举报。   虚报造价、高价采购、不正当牟利,年报支出数字和实际公益项目不符,管理费滥用。所有的数据都有理有据,堪称完美。   胡行见本人在考察中用基金的费用吃野味、招妓包养情人这几大爆料则更具爆炸性,也更吸引公众眼球。这些指责不是空穴来风,有照片有视频,证据确凿。   在公众视线存在多年的偶像人物,从神坛倒塌。   谢雨在发照片时,刻意在肖婷婷脸上打了马,但发达的网络很快就人肉出这名全身都是名牌的女人身份,她是新苗基金的秘书。   网上一夜之间炸开!   所有的腐败,大抵都不及公益腐败让人更愤怒。   有人发起活动,要求基金退还公众的捐款。   阳光基金自然被牵连,基金公关立刻发文澄清,并晒出基金详细的年报,称在新苗基金上确实存在监管不足,会查清楚后给公众一个交代。   谢雨在网上举报的同时,将所有的证据交给了警方。胡行见和肖婷婷,包括新苗基金其他工作人员,全被警方带走协助调查。   这场风波来得让人猝不及防,并且威力如同□□,一时半会根本无法平息。   在举报发出的第二天,谢雨就被老张召唤去了办公室。   老张看起来一宿没睡,本来就不显年轻的脸,就显得更老了,看到谢雨进来,气急败坏地抄起桌上的杂志朝她扔过去。   不过他靶子不准,杂志在谢雨面前落在地上。   谢雨弯身将散落的杂志拾起来,嘻嘻笑道:“主编,有话好说,生气伤肝!”   老张铁青着脸看着她:“难怪你这段时间忙得不见鬼影子,交给你的采访任务也是应付了事,敢情是去做大事了。举报胡行见这种事情为什么不和我提前商量?”   谢雨稍稍正色:“我要和你商量了,你会答应吗?”说着,讥诮地笑了声,“说不定还会帮忙压下来。我这次是用的个人微博,跟工作无关。”   老张被噎了一下,冷笑道:“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   谢雨淡淡道:“没有,不过是发现了这件事,没办法装作不知道。”   老张虚指着她片刻:“你知不知道,副主编的任命马上就会下来,已经确定是你。但是这件事一出,上头昨晚临时给我打电话,说任命搁置了。”说着,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今天开始你停职,什么时候恢复另行通知。”   谢雨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个结果。阳光基金本来没问题,但胡行见和新苗基金倒下了,阳光基金的招牌相当于也被砸掉了一块。阳光基金可能确实不知道胡行见干了什么勾当,也确实不会容忍他这些勾当,但绝对不愿意看到被人公开举报。我们杂志和阳光基金合作多年,管理层之间关系紧密,我做出这种事,肯定让领导们为难,社里的领导估计现在撕了我的心都有了。现在不辞退我,不过是碍于公众的反应。主编你放心,你要是难做告诉我一声,我随时可以辞职。”   老张叹了口气:“谢雨啊谢雨!既然你都知道这些利害关系,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如果胡行见真有那些问题,阳光基金一定会处理。你这样弄得大家措手不及,你以为真的是在帮助公益事业吗?并不是!你这样是会让大众对公益基金失望,减少了大家对公益的热情,到头来公益捐款少了,得到帮助的人也就少了!”   谢雨愣了下,道:“我是个记者,所以希望一切都晒在阳光下。这件事或许会减少公众对公益热情,但不破不立,损坏的机制会被时间修复,好的东西不会被一件坏事彻底摧毁,只会涅槃重生,公众也会越来越有辨别能力。”   老张哂笑:“你嘴巴倒是会说。我以为你做了这么多年记者,早就学会做事圆滑点脑子灵泛点,但现在看来,你跟当初刚毕业时一模一样。”   谢雨笑:“因为我更喜欢当初的那个自己,所以我选择做回她。”   老张怔了怔,笑着挥挥手:“算了算了,你这是在做好事,我要再责备你倒显得我是个恶人一样,这段时间你在家好好休息吧。我会尽力和上面争取,不会让你以后工作受到影响,不过副主编这件事可能就没办法了。”   谢雨点头:“谢谢主编。”   她转身走到门口,又被老张叫住:“这回你得罪了不少人,自己小心点。”   谢雨转头道:“我知道。”   老张叹了一声,笑了笑:“谢雨,师父支持你!”   谢雨眼眶一热,咧嘴笑道:“谢谢师父。”   因为这起举报,媒体蜂拥而至,要采访谢雨。但她该说的都已经在举报的微博中说完,不愿面对媒体,恰好没有工作要出门,便宅在家里权当休息。   晚上,她比往常更早一些就接到陆远的电话,还不等她开口,那头快速道:“开电脑视频。”   “你在网吧?”   谢雨兴冲冲打开电脑,屏幕里的男人,距离上一次视频,已经快两个星期,头发剪得更短,轮廓更加冷硬深刻。   这是谢雨爱的男人。   谢雨笑着问:“你看到我网上的举报了?”   陆远在那边点头:“今天中午向芸打电话告诉了我,我上完课吃了饭就来街上上网看看。你上次说的考虑做一件事,就是这个?”   谢雨得意地点头:“没错,我很厉害是吗?”   陆远轻笑:“是,很厉害。”   他目光定定地看着前方,谢雨知道他在看屏幕上的自己,难得有点羞涩:“就只说这个?”   陆远表情浮上一丝担忧:“这件事闹得这么大,会不会有人找你麻烦?”   谢雨歪着头笑道:“你很担心我吗?”   陆远点头认真道:“很担心。”   他这副模样,谢雨倒是不好再漫不经心,笑了笑道:“没关系的,胡行见那些人又不是黑社会,不会对我怎么样?而且大上海可是法治社会,没什么好怕的。”她撩起自己的衣袖,做了个挤肌肉的动作,“看见没?我练过搏击,可不是好惹的。再说我现在被停了职,外面都是想采访我的媒体,我没事不会出门的”   陆远被他逗笑:“总归小心点就是。”   谢雨拿过桌上的台历扬了扬:“我每天都在算,还有一个多月你们就放假了,估计这段时间我都挺闲的,到时我过去你那里接你。”   陆远笑道:“这么远就不用了,你在火车站接我就好。”   谢雨撇撇嘴:“我怎么觉得我总是热恋贴你冷屁股。”   陆远哭笑不得:“行吧,为了避免你有这种错觉,今晚我在网吧通宵陪你。”   谢雨问:“不冷么?”   陆远道:“不冷。”   谢雨笑:“既然你非要陪我,那我就勉强接受吧。”? ☆、遇袭 ?  谢雨在家一直宅到了年底,除了去了几次公安局协助调查之外,几乎无所事事。   陆远的电话倒是勤快了不少,早中晚三次雷打不动。   谢雨表示很满意。   因为调查的证据几乎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网络又发酵得厉害,谓怨声载道。胡行见很快以涉嫌贪污善款,为亲属不正当牟利,通奸等罪行被逮捕。肖婷婷属于从犯,涉罪较轻微,被准许取保候审。   转眼这一年就要过去。元旦前两日,谢雨晚上有些饿了,准备找点东西吃时,才后知后觉发觉家中存粮不够,只得拖着宅了许多日的身子去外面觅食加去超市采购。   等她吃完饭拎着一大包采购品慢悠悠往公寓方向走,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公寓外面这条街空空荡荡没有行人的影子,只有昏暗的路灯下树影婆娑。   谢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在夜色里乍然想起,她掏出来一看,看到陆远两个字在闪烁,嘻嘻笑着接听:“比昨天早了半个小时。”   陆远笑了一声,却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问:“你在外面?”   谢雨道:“家里东西吃完了,去采购点口粮。”   陆远道:“一个人?”   谢雨大笑:“要这种时候两个人,你还不得绿云压顶。”   陆远道:“这么晚了一个人少出来,不安全。”   谢雨嗤了一声:“你忘了这里是上海不是大山里,这个时候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我十二点多一个人也经常出来。”   陆远道:“毕竟现在事情还没过去。”   “你说胡行见那件事?”谢雨不以为然,“证据确凿,人都被抓了,各方现在都明哲保身,除了我们社里停了我的职,从头到尾我没收到任何压力,这种时候没有谁会傻到找我的茬。”   陆远道:“话虽然这么说,还是小心为上。”   谢雨道:“难怪你这段时间给我打电话这么勤,原来是担心我的安危。”她愉悦地笑了笑,“虽然觉得你有点多虑了,但我还是很高兴。”   她话音刚落,忽然眼角余光看到一个黑影飞奔过来。街道寂静,那人的脚步声凌乱仓皇,即使谢雨沉浸在电话中,也被惊醒。   她下意识转身,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刀,朝自己冲上来。   谢雨手上动作先于脑子,将拎着的一大袋食物挡在自己面前,女人扑上来,刀刺在鼓鼓的食物袋上。   虽然谢雨身体未被刺中,但人却被她的冲力撞退后了两步,差点没站稳,手中的电话也落在地上。   陆远焦急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谢雨!谢雨!”   谢雨无暇顾及,眼前的肖婷婷像是疯子一样,拔了刀又朝她刺来。她这回没有那么幸运,躲闪不及,手臂被划了一刀。   “是你!从我手机里偷了照片,害我和我老公坐牢,我要杀了你这个贱人。”   “你疯了吗?你现在还在取保候审。”谢雨手上疼得厉害,但根本就没功夫去捂住流血的伤口,肖婷婷又挥舞着刀扑上来。她这回眼明手快,握住那把刀。   两个女人很快缠斗在一起争夺唯一的武器。开始还是站着,很快就倒在地上翻滚。   谢雨不是弱质女子,但她面对的是一个疯子。   “我要杀了你!”肖婷婷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谢雨受伤的手钻心一般的疼,还要拼尽全力不让刀被肖婷婷夺去。因为她知道,一旦这把刀子落在肖婷婷手中,今天自己肯定凶多吉少。   她是真的要杀了她。   不远处她摔落在地的电话,陆远的声音还在。   “谢雨,发生什么事了?”   “谢雨,你快回答我!”   但是谢雨没办法回答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呼喊救命,只是街道空旷,除了千里之外的陆远,再无其他人。   两个人女人僵持了不知多久,忽然一辆车在路边停下。   谢雨还没反应过来,压在自己身上的夏婷婷忽然被甩开,握住那把刀的手也一起松开。   谢雨赶紧收起刀子,又空出手压制住自己还在流血的手臂,这时才发觉疼得几近麻木。夜色下的男人,很快制止住了还想扑上来的肖婷婷。   “谢雨,快打电话报警!”李兴遇将夏婷婷双手反剪,用脚踩在地上。   谢雨手忙脚乱找来地上的电话:“陆远,我没事,回头再跟你说。”   她挂上电话,准备拨打报警电话时,忽然又停下了手。   她看向被压在地上浑身狼狈的肖婷婷,一步一步走上前。   “胡行见利用你帮他做了这么多缺德事,你觉得她是真的爱你?”   “他说做这些都是为了我们将来打算。”   “你真当他是你老公?但是人家老婆姓赵不姓肖。”   “他说了会离婚娶我,要不是你我们会过得好好的。”   “事到如今你还信他哄骗你的这些话?他在湘西的时候,我亲眼看到他招妓,他跟他老婆还是模范夫妻,一家三口准备孩子大学毕业就移民国外,从来没跟他老婆提过离婚,他做这些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他就是利用你。而你看看你得到了什么?几个名牌包?还有推到你身上的罪名。不,也许不是共犯,我听说胡行见现在很多罪名都推到你头上,还说是你骗他利用他。”   “你放屁,你骗我!”   李兴遇道:“谢雨说得没错,这些消息今晚警方那边已经放出来,你明早就能看到。”   肖婷婷趴在地上泣不成声:“你骗我!不可能!他说过对我是真心的,他说他会娶我。”   也许这个女孩并不是不知道,只是想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哪怕锒铛入狱,但美好的爱情至少没有破灭,这对她来说也算是仅剩的慰藉。但当这个真相都被戳破,她再不能自己骗自己,这才是最悲惨的时刻。   谢雨道:“你现在该做的事不是找我报仇。你们涉案上千万,要真判下来不会太轻。你现在重要的是找律师将自己的责任减到最轻,千万别傻乎乎地往自己身上揽,跟你无关的或者不是那么清楚的,一定要坚决否认,胡行见推给你的那些一定不要承认。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不过你可以选择最轻的方式。如果运气好,你坐个一两年牢就能出来,你年纪轻轻没必要为了一个人渣搭进去余生,人生翻转的可能还有很多,不到最后时刻别放弃自己。”   肖婷婷抬起头,路灯下的脸上,全是泪水:“我本来就犯了罪,现在还持刀行凶,我这辈子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谢雨道:“我没有报警,只要你能想通,今晚的事,我当做没发生过。”   肖婷婷哽咽着问:“你为什么帮我?”   谢雨道:“人都有误入歧途的时候,这件事很大程度上,你是受了胡行见的欺骗。你不过是年轻单纯,加上拜金了一点。但话说回来,在这大上海,有几个女人不拜金?我没那么狠毒,会将一个本来没有坏到彻底的女孩,置于死地。”   李兴遇皱了皱眉:“真的不报警?”   谢雨摇摇头:“你放开她吧。”   李兴遇试探着松开手,肖婷婷果然没有再发疯。她捂着脸慢慢坐起来,停歇片刻又站起身,并没有再看谢雨,而是低着头转身一步一步走开。   “你不怕她再来找你麻烦?”李兴遇这才看到谢雨捂住的手臂,“你受伤了,我送你去医院。”   谢雨点头,又道:“我相信她不会的。”   李兴遇:“你的心可真大。”   两人上车,坐在副驾驶的谢雨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兴遇笑:“这段日子你可是大红人,我也是担心你会不会惹了大麻烦,一早就想来找你,但是工作繁忙一直没空,今晚正好忙完事情就开车过来,没想到遇到这种事,也算是凑巧。”   谢雨笑了笑:“今晚谢谢你,我算欠了你一条命。”   李兴遇道:“但你又不会以身相许。”   谢雨讪讪笑了笑:“不管怎么样,我真的很感激。除了以身相许这件事,你挑个方式让我表达一下。”   李兴遇挑眉道:“要不明天请我吃饭,也算是今年最后一天,难得今年我孤家寡人一个,再陪我一起跨个年如何?”   谢雨点头:“没问题。”   肖婷婷刺在谢雨手臂的那一刀,不算太严重,但也缝了十几针。从医院折腾出来,已经是快十二点钟。   李兴遇一直陪着她,最后还开车护送她到公寓门口。   谢雨很感激这个男人的从天而降。   但也只是感激。   她走进房间坐在沙发歇了会,才摸出手机。陆远没有打电话过来,但是发了很多条短信,基本上都是在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谢雨勾了勾嘴角,拨过去他的电话。   手机刚刚接通,那边就接听,熟悉的信号不好的嘈杂声中,传来陆远焦灼的声音:“谢雨,你怎么样?”   谢雨道:“我没事。”   陆远道:“我刚刚听到电话里你在呼救,发生什么事了?”   谢雨如实道:“肖婷婷忽然袭击我。”   陆远的声音仿仿佛都有点变了调:“那你有没有受伤?”   谢雨笑:“一点点小伤,你听我声音就知道没什么事了。刚刚电话没断,你肯定吓了一跳。”   陆远沉默片刻,道:“嗯。”   岂止是吓了一跳,那种无力的担忧和恐惧,她不会明白。   谢雨道:“我没事,你别担心。算是运气不错,恰好有一个朋友路过,救了我。”她顿了顿,忽然又像是随口道,“不过,我真希望路过的人是你。”   陆远又是片刻沉默,才低声道:“对不起。”   谢雨:“对不起什么?”   陆远道:“我没有在你身边。”   谢雨怔了怔,眼眶微微发热,却佯装不以为意地笑道:“我真没事,就算你在上海,也不一定时时在我身边。该来的总会来,不过肖婷婷应该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你别担心了。”? ☆、城市 ?  隔日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也是这一年的终点。   睡了一夜,谢雨的手臂已经没那么疼,只是行动起来还是不那么方便,好在她也不用出门,之前本来还考虑元旦要不要去看陆远,但这副模样也只能作罢。   好在日历上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就能等到他的到来。   晚上答应了李兴遇请他吃饭,毕竟是感谢人,不好选太差的地方,便挑了茂悦的一家西餐厅。   两个人刚刚在位子上坐定,谢雨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是陆远。   她笑了笑,当着李兴遇的面接起来,随口道:“放假了?”   陆远嗯了一声,问:“你在做什么?”   谢雨看了眼对面翻着菜单的李兴遇,道:“请昨天帮我的那个朋友吃饭。”   “在哪里吃?”   两人虽然电话频繁,但他很少问她的去向,今天问得这么详细,倒是让谢雨有些稀奇,她笑道:“茂悦。”   陆远哦了一声:“那你们吃得开心,我不和你多说了,免得让你冷落朋友。”   谢雨挂上电话,对着手机频幕有点发怔。   李兴遇抬眼看过来,似笑非笑问:“男朋友?”   谢雨点头。   李兴遇道:“就是上次你说的那个。”   谢雨再点头。   李兴遇笑了笑:“这么长时间来,我没看到你传说中的男友。本来以为上次你那样说不过是找个跟我分手的推辞,原来竟是真的。”   谢雨也笑:“我没必要骗你,他只是暂时不在上海。”   李兴遇扯了扯唇角,脸色明暗莫辨地笑了笑。   一顿饭吃得两人各有所思。   财富累积后所带来的自信和傲慢,让李兴遇觉得女人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东西。他对谢雨的喜欢当然是真的,只不过在这之前,所谓的喜欢,很大程度上确实是因为还没有得到。   但是如今这喜欢却悄然在发生变化,尤其是当他看到她已一己之力将一个腐败的公益基金击垮,让一个被公众捧上神坛的学者名人跌落下来。他才觉得这个女人是真的如此不同,和他所见过的女人都不同。   那是他早就丢失的孤勇。   所以他到底还是有点不甘心。   而谢雨的若有所思里,则并没有李兴遇。这些日子闲下来后,她开始考虑未来。尤其是今天这种日子,一年结束,象征着她的二十七岁也即将结束。   在她年少的时候,以为二十八岁很遥远。她觉得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必然事业有成,房子车子票子全都拥有,爱情也该丰收。   但很显然,那不过是年少的天真。   虽然如今的她事业算不得太糟糕,但离当初的梦想,也是相去甚远,更别说房子车子这些物质上的东西,更是一样没有。这样看起来,倒像是一事无成的样子。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遇到了陆远。填充了她贫瘠的生活和灵魂。   他是上天馈赠给她二十八岁的礼物。   答应陪李兴遇跨年,吃完饭,他提议去听跨年音乐会,谢雨虽然更想去外滩看灯光,但知道他不喜欢那种拥挤的地方,便也欣然答应。   两人从茂悦走出来,谢雨站在路边等李兴遇将车子开过来。   七点多的冬夜,霓虹已开始闪烁,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大衣,裹着蓝色围巾,是最典型的都市女子,站在上海繁华的街头,与这座城市仿佛融为一体。   今天是元旦前夜,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像是要开始这一年最后一场狂欢。   李兴遇的兰博基尼在她身前慢慢停下,他绅士地下车帮她打开车门,让她钻进车子的副驾驶座。   车子慢慢驶入夜晚车河,没有人留意马路不远处风尘仆仆赶来的男人。   陆远背着一个硕大的行李包,手中握着他那支老款的手机。他刚刚正要拨电话打给谢雨,却看到她就站在路边。他本想悄无声息走上前,给她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喜,但脚步还未迈开,她看到他坐进了一辆兰博基尼。   车子上的男人是城市中最典型的精英模样。   陆远觉得这男人看起来有些眼熟。   这个世界很大,山中六七年,已然是另外的天空。但这个世界又是如此的小,兜兜转转都是些在生命里曾经出现的人,像是一个循环的怪圈。   在他犹疑间,那辆车子已经消失在夜幕中的车流中。   十二月底的凉风吹过,陆远打了个寒噤。   他拢了拢衣服,将手机放入衣服口袋。   这座城市还是他曾经所熟悉的样子,拥挤繁华,生机勃勃,却又冷漠凉薄,他曾融入其中。可如今好像非常陌生,陌生到让他忽然分不清方向。   他举目四望,有点茫然地不知该去哪里。   有穿着靓丽的年轻情侣从他身边经过。   女孩吊着男孩的手说:“我们快点去站个好位置,今晚外滩看灯光秀跨年的人肯定很多。”   男孩宠溺地拍了拍她:“反正你站在哪里都没用,反正都是要被人挡住。人到用时方恨矮啊!”   女孩娇嗔道:“我就是矮怎么样?你有本事去找个高的啊!”   男孩哈哈大笑:“不矮不矮,我让你骑在我肩膀上就是。”   “这还差不多。”   男孩女孩打打闹闹离去,消失在这夜色里。   陆远想了想,这里离外滩不远,也便也朝着外滩的方向走去。? ☆、重逢 ?  漫长的音乐会让人昏昏欲睡,即使是那位国际知名钢琴家的琴声,也没能让谢雨打起精神。她到底只是个俗人,附庸风雅这种事情对她来说有很大的难度。   李兴遇倒是神情专注,仿佛沉浸在音乐的海洋不可自拔,和周遭许多衣冠楚楚的男女一样。   十点半中途休息时,谢雨借着出门上厕所的空档,终于透了口气。她站在音乐厅外的走廊深处,从玻璃窗户看向外面,大上海新年前夜灯光华丽登场,将这座城市点缀得更加绚烂。   她拿出手机,拨出去陆远的号码。   难得电话响了几声,他才接起来,对面仍旧有嘈杂的声音,谢雨奇怪:“你今晚还在街上?怎么这么吵?不是乡里吧?你去了县城还是市内?”   此时的陆远已经站在外滩边上,周围高楼大厦灯火辉煌,整个外滩布满了人群。他手上握着手机,茫然地站在人流中,电话里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谢雨不等他回答,又笑嘻嘻问:“你不是进了城去干坏事吧?”说完,却忽然发觉电话那头的嘈杂很熟悉,那是这座城市独有的喧闹,她怔了怔,不可置信问道,“你不是到了上海吧?”   陆远嗯了一声,仿佛持续了许久的茫然中反应过来,他笑了笑道:“是。”   谢雨这才想起他之前问她在哪里吃饭的问题:“你去了茂悦酒店?看到我跟别人一起走了?”   陆远点头:“嗯。”   谢雨在电话里又惊喜又恼火地吼道:“陆远,你这个混蛋!你在哪里?”   陆远轻笑道:“我在外滩。”   谢雨道:“你等我,我马上过去,看我不弄死你!”   她挂上电话,急匆匆往外走,到了门口才想起来,里面的李兴遇,赶紧编辑了一条短信给他: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要去外滩那边,提前走了,祝你新年快乐!   她坐上出租车后,李兴遇也没有回她。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   不过对她来说,一切都已经不重要。   这个时候并不堵车,出租车在马路上行驶得很快,但谢雨仍旧觉得度秒如年,只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   她一直在与陆远发短信。   路过第一个红绿灯。   陆远说:外滩的人真多。   路过第二个红绿灯。   陆远说:但是今晚灯光很美。   路过第三个红绿灯。   陆远说:还有星星。   ……   直到过了第十个红绿灯。   陆远说:我等你来。   车子减速在路边停下,司机说:“前面快到外滩车多人多不好倒车,你在这里下吧。”   谢雨给了他钱下车,外滩就在前方不远处。   黑压压的人海,把整个夜色填满,黄浦江两岸的摩天大厦五光十色,这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方,是真正的东方明珠。所有的人在这里都会有种奇妙的兴奋,同时也有着不可忽略的渺小感。   谢雨正要拨打陆远的电话,他的电话就进来,她接起来:“我到了,你在哪里?”   “我在陈毅广场东南方向的江堤上。”   夜幕之下,灯光之中,人流如织,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许多年轻人举着荧光棒,给这个跨年夜更增添了新年的气愤。   谢雨跨过马路,来到江滩那边,走进广场,又跟着人流慢慢走上观景台,因为太拥挤的缘故,她几乎每一步都举步维艰,虽然两岸大厦早已灯光如织,但江滩边的人却仍旧面貌难辨,五光十色忽明忽暗,在这光怪陆离中,谢雨站在观景台上,失去了方向。   每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看起来都像是陆远,但又截然不同。她知道他们近在咫尺,但却又好像仍旧远在天边。   “陆远,人太多了,我找不到你。”谢雨握着电话哭丧着脸问。   手忽然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   谢雨转头,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的男人。   一道彩色的光闪过,陆远带着微笑的脸乍然明亮了一下,他稍稍歪头打量面前的女人,低沉的声音温柔开口:“没关系,我找得到你。”   谢雨放下手机,如释重负地笑开,又用力在他肩上捶打了两下:“你这个混蛋,来上海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远没有出声,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只是谢雨刚刚靠在他胸口,就倒嘶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陆远赶紧松开。   谢雨右手轻轻放在左手手臂,道:“昨天被肖婷婷刺了一下,还有点疼。”   陆远去看她手臂,却因为她穿着厚厚的大衣,什么都看不见。   她神色轻松,让她辨不出到底严重与否。   谢雨抬头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紧张,笑道:“我真没事。”说完又挑了挑眉问,“你不会是因为我昨天被袭击,专门来上海看我的吧?”   陆远有点不自然地唔了一声。   谢雨胸腔涌上一股酸酸的暖意,却又不愿意面对这种矫情的不自在,便又坏笑着问:“还是来突然查我的岗?”   陆远轻笑一声,沉默片刻道:“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谢雨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而有些语无伦次:“真的?不是还有一个多月才放假吗?你现在就走了?剩下的课都交接好了吗?中途……中途走的话?孩子们会不会不高兴”   她说完一串,自己也也觉得有些好笑,不等陆远回答,又单手挂在他脖颈将他抱住。陆远小心翼翼伸手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低声道:“没事,都已经交接好了。”   谢雨嗯嗯点头:“真好,太好了!”   然而这样的激动还没持续多久,越来越多涌上观景台的人,让周遭变得更加拥挤,两人被人撞了好几下,谢雨受伤的手未能幸免。   陆远将她护在身边,凭着身高优势,昂头看了看周围和不远处仍旧朝着边涌来的人群:“这里人越来越多,你手上有伤,很容易被挤到。我们还是先下去吧?”   谢雨也正有此生意:“嗯,我们干脆去个安静的地方跨年,就我们两个人。”   “好,就我们两个人。”   两人看了下,东南角有一处单向下行的出口,便拉着手朝那边走去。   下行的人流也并不少,依旧举步维艰。   陆远担心她的伤处被人挤到,认真将她护在侧身。   本来还算流畅的人群,在下到台阶时,却变得十分缓慢,也愈加拥挤起来,原来是下方逆行的人群从这个单向通道往上涌。   有警察维持秩序,但于事无补。上下两波黑压压的人浪都在往这狭小的阶梯处挤来。全部拥堵在这窄窄的台阶处,这里已经无法挪动,但后面的人还在往前挤,每个人几乎是惯性向前,空间越来越小,陌生的人们紧紧贴在一起,空气变得稀薄。   嘈杂的人群中,忽然发出几声尖叫。      ? ☆、灾难 ?  “有人摔倒了,别再挤了!”不知谁在大叫。   那声音仿佛就在谢雨耳边,却又分不出到底来自哪里。人浪的力量从前后两方压过来,她胸腔的空气都被挤了出来,想昂头空出口鼻呼吸,然毫无效果。   周围开始有人摔倒,开始只是一两个,但是随着后面的人继续朝前拥挤,越来越多的人摔在地上地上,叠压在之前的人身上。有人大叫哭喊,有人惊慌失措地推搡。   黑压压的人群乱成一片。   “后退——后退——”上方有人意识到出了问题,开始呼喊。   但上下的人浪仍旧在持续。   陆远紧紧抓着谢雨的手,试图将旁边跌倒在地的小男孩拉起来,还没空出手,身后又是一阵巨浪般的涌动。   旁边两人跌倒,连带着谢雨也朝下方栽去,陆远用力抓住她,但后面挤压的力量太重,他根本拉不起来,只能将她抱在怀里,两人一同倒在地上。   谢雨在他的身下,因为他用手臂支撑着地面,空出的一点空隙而苟延残喘呼吸。他的身体因为踩踏而过的人,时而往下沉一下,但又奋力支起来。   周围都是一片黑暗,谢雨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到周遭混乱的尖叫,她第一次如此恐慌。除了等待这一切的结束,什么都不能做。   她连陆远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和熟悉的气息,这是此时此刻她唯一的慰藉,但她耳边是他越来越痛苦的呼吸。   “陆远……”她艰难的发出声音。   “我在。”陆远在她耳边低低回应。   空气越来越稀薄,她还想开口说话,但是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意识也越来越淡薄,仿佛灵魂出窍一般。   陷入纷乱复杂的噩梦当中。   张晓珂年轻的脸孔出现在她面前,带着凄惨的幽怨。她站在摩天大楼的顶端边缘,朝她粲然一笑,然后像一只风筝一样飘落下去。   她想抓住她,但却只抓住了一截撕掉的裙角。   她望着楼下万丈高空,忽然整个人也眩晕起来,身体不受控制一般,双脚滑落,直直朝那楼下坠去。   “谢雨……谢雨……”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嘴唇上方传来的疼痛。   谢雨终于从梦魇中醒过来。   她睁开眼,看到的是昏暗的灯光中陆远的脸。   “陆远……”她张嘴出声,只是那声音微弱的像是来在很远的地方。   “你怎么样?”陆远的手从她的人中移开,焦急的问。   谢雨问:“发生什么事了?”   “踩踏。”   谢雨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到底经历了什么。原来她刚刚是昏厥过去了,而此时的她正躺在陆远怀里。   她慢慢坐起来,呼吸顺畅之后,除了那只本来就手上的手臂,她并没有发觉其他异样。只是依旧没有力气,只能靠在陆远胸口,她抬头去看他:“我好像,你刚刚一直护着我,有没有事?”   两人都坐在冰凉的地上,陆远浑身狼狈,脸上有挫伤的痕迹,额头还有带着红色的伤口。他摇摇头:“我没事。”   谢雨有点不大相信地看了看他,不过他除了脸色有些不同寻常的沉重,倒也没看出来什么奇怪之处。   而这时,谢雨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周围的异状。   她缓缓转头,周围仍旧还有很多游人,但是被警察挡住,空出了这一块广场空地。入眼之处歪歪扭扭躺着许多人,有人在失控大哭,有人在痛苦的□□,还有人躺在冰凉的地上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她身旁一米多处,一个年轻的女孩趴在地上,浅色的衣服全是脏兮兮的痕迹,头发散乱一团,铺在地上,侧着的脸,双眼紧闭,血色尽失。   周遭仍旧嘈杂吵闹,但是她看起来如此安静。   谢雨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一下反应不过来,直到带着白口罩的医护人员,从人群中挤进来,她似乎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曾经做过许多灾难的调查报道,但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在这座繁华的大都市中,亲临如此惨烈的灾难。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撕心裂肺的哭喊,忙碌的医生,还有那些永远不会醒来的人们。她觉得一切如此不真实,像是一场还可以醒来的噩梦。   醒来之后,他们还在拥挤的人群中,等待黄浦江对岸亮起今晚最灿烂的3D彩光,迎接新一年。   但这不是一场虚幻的噩梦,而是这座城市新年夜里真实的惨剧。   她不想再去眼前的惨状,可却忘了怎样移开目光。直到眼前忽然一黑,覆盖上一层温暖。   陆远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低声道:“别再看了。”   有人走过来问:“你们要不要紧?”   陆远道:“我们没事,只有一点小伤,可以自行去医院,你们去救其他人吧。”   “嗯,那你们自己小心点。”   陆远扶起谢雨,将她的头护在胸口,不让她再去看旁边的情形。谢雨全身像是被冻灾七尺寒冰之下,那种寒冷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让她止不住剧烈发抖,脚下没有半丝力气,几乎是被陆远抱着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到达医院已经是快凌晨一点。   谢雨终于慢慢恢复过来,在医院明亮的灯光下,她这才发觉陆远并没有他说的那样无碍,他脸色苍白,在寒冬夜晚额头上有细细密密的汗水。   “你怎么了?”谢雨抓着他的手臂问。   陆远眉心微蹙摇摇头,用手揉了揉额角,却在下一刻忽然朝地上倒去。   谢雨吓得大叫:“医生……医生……”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陆远被送去急诊手术室。   谢雨坐在手术室外面,闭着眼睛靠在墙上,脑子里乱成一团,恐惧和后怕再次涌上来。   直到半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打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   谢雨立刻起身问:“他怎么样了?”   医生面色平静道:“病人暂时还在昏迷,是踩踏造成的脑震荡,不过不算太严重,应该很快会醒过来。不过还得住院观察两天,看会不会有其他问题。”   谢雨点头:“谢谢医生。”   陆远是在病房醒来的,睁开眼便看到谢雨一双发红的眼睛,他问:“我怎么了?”   谢雨道:“医生说你脑震荡昏迷,你也真能忍,到医院才晕倒。”   陆远痛苦地皱了皱眉,伸手覆在额头上:“确实头有点疼。”他稍稍移开手指,再去看她,“你真没事吧?”   谢雨摇头:“真没事,不是都被你护着么?”   陆远道:“我不该让你去外滩。”   谢雨无奈地叹了一声:“我们不去,今天的事故也会发生。”她顿了顿,“我旁边那个女孩好年轻。”   陆远伸出手将她放在床边的手握住:“天灾人祸,我们都无能无力,你不要太多想。”   谢雨与他十指交缠:“我刚刚很害怕。”   陆远看着她,不说话。   两人静默片刻,谢雨口袋里手机忽然响起。她掏出来,虽然破了一点屏,到还没有坏掉。电话是刚刚成功升职为副主编的李剑打来的。   “谢雨,你在上海吗?”   “在。”   “太好了,我刚刚看到晚上外滩发生了踩踏,其他几个记者都不在,你赶紧过去。”   谢雨淡淡道:“我还在停职。”   “你是停职又不是离职,赶紧过去,这是你的新任务,最好拿到独家。”   谢雨稍稍提高语气:“我刚刚从外滩离开,现在还在医院。”   陈建声音却透着兴奋道:“那就更好了,现场的情况你了解吧?赶紧再跟进一下,找到伤者和死者家属,我们杂志比不上新媒体快,但独家和深度做好就成。你快去,据说已经死了好多人了!”   克制不住的厌倦感一下涌上来,她曾经也是一个遇到大事就全身细胞兴奋的记者,也见过各式各样的灾难,但只有自己经历过,才能真正体会灾难者们的痛苦,也才知道生死离别有多令人恐惧。   她和陆远今晚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谢雨恼火地骂道:“去你妈!”   然后挂了电话关机。   她闭了闭眼睛,趴在陆远枕头边。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谢雨道:“看来我还是做不了一个好记者。”   陆远道:“你是的。”   “我很后怕。怕我们其中一个今晚会死掉。”   “幸好我们还活着。”   然而,2014年最后一夜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有人永远留在了这一夜。? ☆、城市之殇 ?  第二天早上在医院吃过早餐,陆远又沉沉睡去。   谢雨打开关了一夜的电话,密密麻麻的短信跳出来。大部分是朋友们群发来的新年祝福,她直接过滤掉。   老张也有发过来两条,语气不悦地问她为什么不听副主编的吩咐去现场采访,大约是陈建告了状。   她看了眼懒得回,   还有几条李兴遇发过来的短信,看到了踩踏的新闻,询问她的情况。   她想了下,简短回了一句我没事。   刚发过去,电话铃声就响起,是李兴遇的号码。   谢雨接起来。   李兴遇在那头忧心忡忡开口:“你真没事吗?我今早起来看到新闻打你电话一直关机。”   谢雨低声道:“真没事,昨晚踩踏确实在现场,也被挤到了,不过还好我男朋友在,我们只受了一点伤。”   李兴遇像是没听到男朋友三个字一样,又问:“你在医院?”   “嗯,我男友有轻微脑震荡要住院观察两天。”   “在哪家医院,我来看你吧。”   谢雨无奈道:“真不用,住院的是他不是我。”   李兴遇终于没有再坚持:“好吧,那再联系。”   床上的陆远慢慢睁开眼睛:“昨天那个人?”   谢雨点头:“你感觉怎么样了?”   陆远不回答,只继续道:“看起来很关心你。”   谢雨轻笑了笑:“他叫李兴遇。你认不认得?”   陆远愣了下,点头:“是以前认识的人。”   “你们熟吗?”   陆远摇头:“他是许珍以前的男友,见过几次面。”   谢雨无奈地撇撇嘴,感叹道:“世界很小是不是?”   陆远点头:“确实。”   谢雨叹了口气摆摆手:“别谈这些,我得看看今天的新闻。”   陆远问:“你没问题了?”   谢雨道:“睡了一夜,情绪稳定了不少。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个记者,就算不去报道这件事,也要关心发生了什么。”   陆远拍了拍她的手:“别勉强自己。”   谢雨打开手机的网络,各大网站都是都是昨晚这件事。比她想象的更加严重,死亡人数超过三十人。   陆远见她皱眉面色沉重:“怎么样?”   谢雨道:“三十多人死亡。”   陆远有些不可置信地睁了睁眼睛。   昨晚的跨年,变成城市之殇。   这一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但是整座上海城没有任何新年气氛。   陆远是七天后出院的,两人在医院门口买了一束白菊,打车来到外滩。   今日是踩踏事故的头七,陆陆续续有悼念者前来,但身处东方明珠之下的整个外滩,显得是如此萧瑟寂寥。   陈毅广场上放了许多白菊,有亡者的亲友哭得泣不成声。   谢雨走上广场,将花束放下,脑子空白又混乱,她想起七天前那个夜晚撕心裂肺的叫喊,想起那个倒在她身边的花季女孩,一股无力的悲凉感朝她袭来,又带着一丝侥幸的后怕。   直到陆远揽住她的肩轻拍了拍,她才回神。   她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睁开眼道:“走吧,我们回家。”   “嗯。”陆远点头。   在出租车上,谢雨一直没有出声。   陆远看出她神色不对,握住她的手道:“天灾人祸,世事难料,不要想太多。”   谢雨点头,压抑着声音道:“陆远,我觉得特别害怕,我从来没有离死亡这么近过。”   陆远拍拍她的手:“没事了!”   过了片刻,谢雨又道:“我可以哭吗?”      陆远怔了怔,将她抱在自己怀里。   昨天到刚刚,谢雨都没有留下一滴眼泪。实际上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有哭过。   从初入社会的小姑娘,到刀枪不入的女金刚,北上广不相信眼泪这句话其实是许多年轻人的内心写照。   即使没人愿意承认。   这一刻,谢雨所有的防线都倒塌崩溃,她只是一个脆弱的女人,泪水成为她唯一可以发泄的方式。   她趴在陆远胸前嚎啕大哭,泪水沾湿了他胸前的衣服,仿佛浸入了他的心中。   于是,他的眼睛也变红。   下车的时候,谢雨的一双眼睛已经哭得红肿,陆远帮她擦了擦,笑着道:“我没想到你还是个性情中人。”   谢雨失笑,又稍稍正色,对上他的眼睛,道:“人生短短几十年,我们又相遇得这么迟。你答应我,以后都陪在我身边,我们结婚生儿育女。”   陆远看着她的眼睛道:“好。”   其实人生变故那么多,生活最怕的往往不是热烈,而是抵不过一成不变的平凡,但是这一刻,谢雨无比希望人生从此只剩下安稳和平淡。   两人牵着手正要转身进入小区,旁边响起车子的喇叭。   谢雨抬头,看到那辆兰博基尼停在自己身前,李兴遇从车内走下来。他本来只注意谢雨,下了车之后,才去看她旁边的陆远。   陆远背着一个大包,还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与这个城市似乎格格不入。   “陆远?”他迟疑了片刻,才有些不敢确定地叫出这个名字。   “学长。”陆远淡淡开口。   李兴遇看了看他,又看向谢雨:“你男朋友是他?”   谢雨点头:“是。”   李兴遇自嘲般笑着摇摇头,问陆远:“听说你家出了事,这几年你去了哪里发展?”   陆远如实道:“在湘西那边支教。”   李兴遇怔了怔,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有些失控,最后似乎眼泪都要笑出来。   谢雨平静地看着他。   李兴遇终于慢慢平静,然后看着谢雨道:“你之前说的没错。”他潇洒地耸耸肩,“我也只是刚刚路过看到你,所以下车打个招呼,祝两位幸福。”   谢雨道:“会的。”   李兴遇笑着看了看两人,摇摇头上车,绝尘而去。   陆远和李兴遇是并不熟识的校友,也只隐约知道一点他和谢雨的关系。他一头雾水地看着李兴遇离开,转头问谢雨:“他之前说过什么?”   谢雨摇摇头:“没什么。”但顿了顿,又笑道,“他说你很好,我的选择很正确。”   她想,李兴遇刚刚就是这样想的。   爱上一个男人,与金钱和物质无关,只是因为这个人而已。   陆远也不追问,只看着她笑了笑。   ? ☆、平凡生活 ?  谢雨租住的单身公寓,不过三十来平米,一个大开间。进门处是开放式的小厨房,往内是一个小沙发,沙发过去是一张大床。   这几天她基本上在医院陪着陆远,房子乱七八糟,还没来得及收拾。进门后,她难得有点不好意思,立刻冲到沙发前,将上面的脏衣服,手忙脚乱裹成一团,飞速跑进厕所,塞进洗衣机里。   等她从厕所出来,却见陆远还站在玄关处,笑道:“怎么?认生?”   陆远摇摇头,对着她笑:“有点好奇而已。”   谢雨走上前,将他拉过来,笑道:“不用好奇,这就是个租的房子,还不便宜。等你以后你工作了,得跟我一起分担房租。”   陆远笑着点头。   谢雨走到冰箱前,打开门问:“你收拾你的行李,我做饭,你想吃什么?”   陆远道:“有什么?”   谢雨笑,从冰箱前抬起头,拿着一根火腿和半包面条,朝坐在沙发的陆远扬了扬,道:“我也就随便问问,你以为我这里是餐馆?还可以点的么?总共就半包面,咱俩将就吃点,休息休息,晚上出去吃大餐,如何?”   “好。”陆远笑着点头,又抬头去看走到橱柜前的她,问,“要帮忙吗?”   谢雨摇头:“煮个面而已,用不上你这个大厨。”   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很快出锅。陆远走过来,一手一碗端到小几上。   谢雨拿了两双筷子跟在他后头,待他放好碗,将筷子递给他一双:“你看看味道怎么样?”   陆远不客气地拿着筷子搅拌几下自己面前那碗面条,夹起一筷子送入口中,咀嚼、吞下,面无表情。   “不会真很难吃吧?”谢雨皱了皱眉,见他这样子,心里没太有底。   她拿起筷子,准备尝试一口,旁边的陆远,忽然轻笑一声,道:“比我想象的好很多。”   谢雨皱着的眉头松开,将夹起的面条送入嘴里,颇有些得意道:“别的我不敢说,但煮面这门技术,我还是有点的,毕竟积累了多年泡面技术。”   面条其实算不得太好吃,不过只有面条和火腿两种材料,能煮出来这味道,谢雨自己觉得很满意。   陆远笑着摇摇头:“以后方便面这种垃圾食品,就不要出现在家里了。”   一个家字,他说得自然而然。谢雨微微怔了怔,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来,有一刹那的惶恐,但很快就铺天盖地的温暖袭来。   其实他们相处的时间,短得离奇,但却莫名有种在一起多年的默契和妥帖。   谢雨喜欢这种让人安心的感觉。   她点点头:“那你负责做饭,我洗碗。”   陆远:“好。”   两个人吃完面,陆远继续收拾行李包里的东西。谢雨歪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将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问她的意见后,便挂在房间里的衣柜中,又拿出几本书塞在她的书柜里。   这间本来处处充斥着单身女性气息的房子,慢慢多了一份味道。   兴许是这几天一直睡得不好,刚刚又吃了饭,谢雨坐着便有些犯困,不知不觉歪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陆远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见她睡着,轻手轻脚走在沙发前,嘴角带笑,站在她旁边默默看着她。   谢雨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和陆远陷入外滩拥挤的人潮中,然后被冲散。   两个人隔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啊!”谢雨轻呼一声,从梦里惊醒。   睁开眼,看到的是俯在自己上空的陆远。她还有些迷迷糊糊的惺忪,脑子仍旧未从刚刚的噩梦剥离开来。   她下意识抬手揽住他的脖颈,靠在他胸口汲取他身体的温暖:“你还在?”   “我在。”陆远伸手在将她散乱的头发拨弄到耳后,低声问:“做恶梦了?”   谢雨点头。   陆远不做声,只低下头在她唇上亲了亲。稍稍离开一点,看了看她,再覆上去亲她,从她翕张的唇,滑到她的脸侧和脖颈。   谢雨软软躺在他身下,接受这久违的亲密。   他褪下彼此的衣服,将对原始的自己呈现给对方。沙发很窄,而床就旁边,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要离开这逼仄之地。   “打开一点。”他在她耳边说。   她就为他张打开一些。   “抱紧一点。”   她就更抱紧他一些。   谢雨整个人其实还有些恍惚,仿佛还没从梦中醒过来,只是那噩梦已然被一种安心稳妥的感觉取代。   在星光璀璨的一刻,她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在他耳边低声道:“陆远,我爱你。”   陆远单手撑在沙发,身体还未分开,他吻了吻她的唇:“我也爱你。”   两人目光相对,静默半响,又同时轻笑出声。   陆远从她身上爬起来,将她抱在床上,两人钻进被子里靠在一起。   谢雨看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描绘他的轮廓:“有什么打算?”   陆远捉住她的手,笑道:“先找工一份工作,怎不能吃软饭。”   谢雨笑:“没关系,你生活要求那么低,我养得起。”罢了,又问,“准备找什么工作?”   陆远道:“应该还是会去做以前的老本行。”   谢雨又抱着他的脖子,戏谑道:“那我等着你出任总经理当上CEO迎娶我这个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陆远笑:“那可能要等得有点久。”   玩笑归玩笑。生活总该要屈从现实。   然而生活总还有些意外的惊喜。   谢雨从医院回来几天后,终于复职回杂志社上班,本来她还以为要面对新任副主编陈剑的刁难,考虑是不是另谋高就。   但不想上班没两日,他们社长涉嫌受贿罪被带走调查,副主编一职屁股都还未坐热的陈剑受牵连。   杂志整改,新社长空降,谢雨升为副主编。   这一切就在一个星期内调整完毕。连谢雨自己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而相较于她的柳暗花明,陆远却并不顺利。他离开老本行太久,深居山中,对如今的行业其实已经很不熟悉。   况且年关将近,虽然是跳槽旺季,但很多公司更多的是观望,而不是招兵买马。   谢雨见他虽然没有焦虑,但几次面试下来,失望总是难免。   她对他说:“反正都快过年了,不如先好好玩一玩,等过完年再找。”   陆远笑道:“你这是安慰我么?多年没做本行,年纪又又不占优势,确实不太好找。不过没关系,若是真找不到工作,我就去开个小餐馆,反正在上海,挣钱最重要。”   谢雨知道他是开玩笑,也顺着他的话道:“好啊,我正好能当个老板娘。”   好在陆远刚刚回来的求职不顺,并未影响两人的生活。他已经到了凡事都能从容的年纪,也珍惜眼前的生活。   他们才刚刚住在一起,但却仿佛是一对相处多时,再自然不过的同居男女。   谢雨升了职,作息也规律了很多,基本上到点就下班。   回到家,陆远差不多已经做好饭,两个人能一起吃一顿晚餐。   陆远在山里练就了一手好厨艺,做两个人的饭,根本就是杀鸡用牛刀,随便信手拈来就是美食大餐。   一个星期下来,谢雨明显觉得自己肚子上的肉多了一层。   到了二月的第一天,陆远因为朋友有约,难得回家比她迟。他回来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   谢雨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笑着问:“你喝酒了?老实交代是不是去泡妞了?”   陆远笑:“别冤枉我,已经跟你报备是之前的朋友和搭档。”   “有什么证据?”谢雨故意道。   陆远在她旁边坐下:“他们邀请我去他们公司上班,我答应了。”   谢雨问:“就是你以前有份合伙的公司?”   陆远点头:“是也不是。现在的公司跟我离开前已经很大不同。”   谢雨想了想问:“会不会有心理压力?”   陆远笑:“那倒不会,我那两个朋友人品不错,虽然这几年联系不多,但关系一直很好。”   谢雨点了点头:“你想好了就好,千万不要给自己压力。”她朝他笑嘻嘻道,“我希望你开心,你开心我就开心。”   陆远道:“我现在很开心。”   ? ☆、小事情 ?  周末,谢雨和关芯约好一起吃饭。   出门的时候,陆远难得在镜子前面整了整他那把比板寸长不了多少的头发。谢雨见状笑道:“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不用紧张。”   陆远斜了她一眼,笑:“总不能给你太丢人。”   谢雨点头:“嗯,关芯对你是有所期待,想知道我这把年纪异地恋这么多久,到底是何方神圣?”   陆远笑着摇摇头。   订的是一家高档餐厅。关芯也带了她的新男友过来,据她给谢雨的描述,条件很好,可以奔着结婚去的那种。   双方到达后,互相介绍。   关芯的男友叫吴费诚,是一家投行的高级经理,长得一表人才,穿着打扮很有品味。   关芯介绍完毕,四人坐下。   吴费诚掏出两张名片夹,递给谢雨和陆远。   谢雨笑着看了一眼,随口道:“吴先生的公司在业内很有名气,我们杂志以前做过你们的专题。”   吴费诚笑道:“谢小姐我可是久闻大名,前段时间新苗基金的事,真是了不起,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我们家芯芯的闺蜜。”他说着,又看向陆远,问,“不知道陆先生在哪里高就?”   陆远还未开口,关芯已经替他答了话:“我不是说过么?谢雨的男朋友刚刚才回来上海。”   吴费诚了然地点点头:“陆先生之前在哪里?是从国外回来的么?”   陆远摇摇头:“我从湘西回来的。”   “湘西?”不只是吴费诚,就是关芯也有些愕然。她只知谢雨是出差时认识的陆远,却不知是在哪个城市。   谢雨笑着道:“是啊,我去湘西采访的时候认识的,陆远在那边支教。”   关芯忽然就有些了然地笑开:“难怪?”   陆远奇怪:“难怪什么?”   关芯道:“难怪谢雨会认定你啊!她骨子里也是理想主义。”   谢雨大笑:“我明明就是现实主义。”   吴费诚看着两人笑了笑:“所以陆先生是为了谢小姐回来上海吗?那可真是理想主义。上海的工作可不是那么好找。”   陆远点头:“确实不太好找。”   吴费诚道:“不过既然是朋友,你可以把简历发给我一份,我帮你看看有什么适合的工作推荐。”   他说的诚恳,但是语气却有一种隐隐的优越感。   陆远道:“谢谢,我也是打算去朋友的公司,下个星期就要上班。”   吴费诚干干笑了笑。   一顿饭的气氛十分微妙,吴费诚是健谈的男人,话题多是他挑起,但不是说到自己出差在国外的奇闻异事,就是一些高端消费的爱好。   这是他的生活常态,也或者是带着优越感的炫耀。   待吃完饭,谢雨和关芯一起去洗手间。   两人站在盥洗池前洗手的时候,见着欲言又止的关芯,谢雨笑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关芯抿抿嘴道:“谢雨,之前我以为你说你的男朋友是个普通人,但是我没想到他是在湘西支教多年。可这里是上海,他从零开始,什么时候才能赶上这里的节奏?你真的要跟他在一起?”   谢雨笑了笑道:“你怕我们买不起车买不起房?”   关芯道:“爱情是浪漫的,婚姻是现实的。你如果要和他结婚,难道不该考虑这些事吗?”   谢雨沉默片刻,道:“有想过的。我就想,若果他在上海的工作真的难以如意,其实也没关系,和陆远在一起,也不至于拉低我的生活水平,难不成还真想着靠结婚这条路发家致富?”   关芯问:“你想好了?”   谢雨点头:“想好了。”   关芯看着她,忽然又笑了下,在她肩膀捶了一下:“好吧,我姑且相信你的眼光。”   谢雨也笑:“我自己也相信。”罢了,又道,“你那位吴先生呢?”   关芯无奈摇摇头:“他这个人是有点优越感过剩,你和陆远别太放在心上。”   谢雨道:“有优越感说明他确实有这个本钱。”   关芯道:“他跟我求婚了,但是我没还在考虑当中。”   谢雨道:“考虑好了告诉我,我得提前准备礼物。”   关芯点头,神色里却有着隐隐的不确定。   四人出门,站在餐厅门口的路边道别。   正在这时,一辆失控的汽车,忽然冲上路面。几个人都惊慌失措未反应不及,吴费诚下意识往关芯身后躲去。陆远站在谢雨前面,用力将两个女人推开。   好在那车子及时停下来,只撞到了挡在最前面的陆远,砰地一声将他撞倒在地。   本来跌坐在地上的谢雨,手忙脚乱爬到他旁边:“你怎么样?”   陆远皱皱眉摇头:“没事。”   然后站起来,拍了拍裤子的尘土。又朝坐在地上吓呆的两人伸出手:“你们没事吧?”   关芯摇摇头,自己爬起来。   肇事司机下车,匆匆忙忙过来看情况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刚刚一辆车子忽然掉头,我没反应过来,冲了上来。”   吴费诚走过来,又是报警又是责骂那司机。   谢雨见陆远手上有擦伤的血迹,朝两人道:“我们先回去上药。”   关芯点头。   待两人离开,关芯冷着脸朝还在指责司机的吴费诚狠狠甩了一巴掌:“真他妈不是男人!”   说完,踩着那双八厘米的高跟鞋扬长而去。   这厢回到家的谢雨,从柜子里找出药箱,给陆远清理伤口。好在并不深,只是一大片红红的有些吓人。   谢雨有些后怕道:“好在那车子刹车还算及时,不然咱都该被撞飞了!”   陆远笑:“哪有那么夸张。”   谢雨也笑:“估计关芯和那个吴费诚没戏了。”   “为什么?”   “你没见那车子撞来的时候,他躲在关芯后面么?”   陆远淡淡道:“人之常情。”   谢雨道:“那你为什么挡在我们前面?”   陆远道:“我皮糙肉厚。”   谢雨当真凑上前,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我试一试。”   两个人正闹着,谢雨的手机铃声响起,是关芯打来的电话。   “陆远怎么样了?”她在那头问。   谢雨道:“没事,手上一点皮外伤。”   关芯道:“替我谢谢他。”   “好的。”   “谢雨。”   “嗯?”   “你的眼光没有错。”? ☆、过年 ?  上班两周后,就是新年假期。   陆远和谢雨父母家分别在南北两座城市,自然是要短暂分开。   回到老家的谢雨,免不了被父母亲戚年终例行追问。工作如何工资多少有没有对象。   谢雨在他们家楼上楼下方圆几百米,从小到大,也算是别人家的孩子,学业工作向来都算不错,如今升职做了副主编,更是为谢父谢母挣了点颜面。   但是对于这种三线城市的人来说,一个马上二十八岁的女人,还未结婚,那简直就是一件天都能塌下来的大事。   亲戚问起来,她只轻描淡写说快了快了。   父母以为她只是敷衍,但在亲戚面前也不好追问。   直到吃完年夜饭,谢母才正式开始对她的审讯。   “谢雨,我像你这个年纪,你都能打酱油了。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准不准备结婚?”   谢雨笑:“妈,我都说了我有对象了,你怎么就不信?”   谢母道:“什么对象?别以为你人在上海,我就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张阿姨家的小露跟我说过,你总跟一帮狐朋狗友鬼混,这两年根本就没好好交男朋友。”   谢雨嗤了一声:“小露说的话你也信?她自己才是三天两头换男友。我没骗你,我是真有对象了,不出意外很快就能结婚。”   到了这时,谢母终于将信将疑:“你说真的?”   谢雨点头:“比珍珠还真。”   谢母笑了:“那你怎么不带回来给我和你爸看看?”   谢雨道:“时间合适,我自然是会带他回来见你们的。”   谢母喜上眉梢:“是个什么样的人?”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谢母白了她一眼:“我问你正经的。”   谢雨道:“我也是说正经的,就是普普通通一个人。”   谢母啧了一声,不满道:“我是问你他多大了?作什么工作的?”   谢雨道:“快三十四了,在金融公司上班。”   谢母一听更开心:“上海的金融公司,那收入应该很高吧?”   “还行吧。”谢雨敷衍道。   陆远刚刚上班,算是从头开始,实在算不上高。   谢母又问:“那他有没有车?在上海有没有房?”   谢雨摇头:“都没有。”   谢母惊愕:“一个三十四的男人,没车没房,小雨,你跟我开玩笑吧?”   谢雨道:“没开玩笑,他以前在乡下支教,最近才回上海工作,没车没房很正常。再说,你知道上海房价多少一平米么?”   谢母脸沉了沉:“我就是知道上海房子贵,才问你对方有没有房?难不成你们结婚生孩子,还租房子住?”   谢雨不以为意:“租房子怎么了?现在租房子结婚的人到处都是。”   谢母气得虚指着一脸平淡的女儿:“我真是白养你!从小我和你爸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将你培养成重点大学生,如愿在上海找到好工作。但是到头来呢?你跟我说你要跟三十四岁没车没房的男人结婚。你是要气死我么?”   谢雨父母是典型小城市小市民,现实市侩也有着常见的虚荣心。她早知道母亲会有这种反应,但她也不想骗她。   她看着母亲铁青的脸,道:“妈,现在没车没房不代表以后没有。我已经二十八岁,知道该和什么样的人共度一生。”   “你知道个屁?”谢母怒道,“你看看楼下你陈叔叔家的女儿莉莉,你们俩一般大,她从小样样不如你,成绩不如你长得不如你,出来工作还是父母花了大钱找的一个破单位,但是人家嫁了咱们这一个银行分行长,一年收入上百万,如今都是住的豪宅,开的名车。”   谢雨戏谑:咱这小城市一个银行分行长就一年上百万?这事纪委知道吗?”   谢母道:“我没心思跟你说笑。若是你这对象真是你说的那样,你也别带他来见我了,免得我说什么话不中听。”   谢雨点头:“如果你这样想,那我暂时就不带了,等你什么时候想通,我再带他回来。”说罢,又半开玩笑道,“若是我们打算结婚,你还不愿意见,我就不通知你和爸爸了。”   “你——”谢母被气得快跳起来。   大年夜,母女不欢而散。不过两人吵惯了,也不怕有什么隔夜仇。   只是谢雨知道,母亲这一回恐怕是真的生了气。陆远人再好,但总结成一个结婚对象,确实只是一个无车无房的大龄男子,没有哪个母亲会觉得这是良配。   婚姻本该是爱情的归属,但在这个现实的社会中,却能用金钱和物质来换算。   谢雨觉得可悲。   她回到自己房间躺下。   拿出手机,像是有默契一般,陆远的电话正好进来。   “喂,做什么呢?”他在那头问。   谢雨道:“准备睡觉。”   陆远笑了笑:“不打算守岁了?”   “又不是小孩子,守什么岁?”谢雨笑道,“年纪大了,熬夜会变丑。”   陆远在那头沉默,良久没有接话,谢雨奇怪,问:“没话跟我说?”   陆远唔了片刻,才低声道:“有点想你。”   这回倒是轮到谢雨微微一怔,却又笑道:“才一点?”   “不止一点。”   年初一,谢雨被母亲拉着去上香。母亲给她求姻缘,她自己已无所求,只为父母求了健康。庙里有开过光的桃木护身符,她见着挺特别,用一百块功德钱换了一根。   从庙里回来,恰好在楼下撞见回娘家拜年的莉莉,她那位老公长得猪圆玉润,开了一辆凯迪拉克,两口子大包小包往楼上搬东西。   谢雨顺便帮他们拎了一些,瞥了眼尽是些冬虫夏草人参之类的昂贵玩意儿。   回到自己家里,谢母自然又开始唠叨,说你看看人家莉莉云云。   还发动谢父一起混合双打,耳提面命让她好好找个靠谱的男人,免得将来后悔。   谢雨被她妈念得一个头两个大,终于在年初三,借口临时有工作,逃回了上海。   回到自己的小窝,开门一看,却见陆远不知何时已经回来。   谢雨边换衣服边问:“你什么时候回的?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陆远道:“昨天就回了,怕跟你说了,影响你在家度假。”   谢雨摆摆手:“别提了,我一个大龄未婚女青年过年回家,耳根子能清净?”她走到沙发边,被他拉在怀里坐下,抱着她亲了亲她的唇。她笑着问,“你有没有被家里人烦?”   陆远摇摇头:“我初中时父母就离婚,父亲工作调动到北京,重新组建家庭。我们见面很少,他对我很客气,不像是父亲,倒像是待客一般。我去他那里,也并不是回家,只是尽子女义务去看看他。”   他说着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谢雨终于明白他为何能在山里待了一年又一年,因为没有牵挂。   她歪在他胸口,揽着他的脖子道:“以后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陆远笑着点头。   谢雨想起自己在庙里求的那枚护身符,从口袋里掏出来,挂在他脖子上:“给你求的。庙里开过光,我在上面施了我的灵力,以后肯定保你平安。”   陆远摩挲着那小小的桃木坠子,轻笑出声。   生活终归是生活,谢雨和陆远的生活也和这座城市里,任何一个努力谋生的人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当谢雨发觉渴望已久的新职位,并没有带给她任何成就感和快乐时,不免又开始怀念从前做记者的时候。   那时她满世界乱跑,由激情变得麻木,也就厌倦了那种生活。如今如愿做了副主编,再不用做一个苦逼兮兮的记者,但却发觉又有些怀念从前。   大约这就是人天生的矛盾性。   不过谢雨也知道,如果再做回记者,恐怕仍旧会面临之前的问题。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而她如今不如意的事,加起来或许也才一两分。   有一份还算光鲜的工作,有爱人陪伴,有对未来生活的期许。   她不算是个不知足的人,所以觉得这样的生活,足以称得上完美。   陆远大约是一个适应性很强的男人,新工作似乎不久就渐渐上手。那种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感觉,慢慢从他身上淡去。   偶尔早上,谢雨看着他穿着正装出门上班,会忽然有种想不起他在山里的模样。   自然,在这座快节奏的都市里,陆远也变得非常忙碌。时常加班,也时常有应酬。谢雨曾经担心过,他会不会不适应这座城市。但显然,她的担心很多余。   他很少在家中提起工作,除了偶尔流露出的疲倦,他的状态很好。他们和大部分相爱的情侣一样,闲暇的时候,两人会去看电影去周边小游,也会去吃一顿浪漫的大餐。但更多的时候,还是窝在家里看片子聊天。   两人虽然生活背景成长经历不同,但奇妙的是,竟然也有聊不完的话题。   只是他很少再说山里的事,也没有提起过那些孩子。   ? ☆、变故 ?  谢雨做了副主编,除了本职的审稿这些工作,也多了一些应酬。因为是大杂志,时常会参加这样那样的活动或者酒会。   四月份的时候,杂志社收到一个金融行业酒会的邀请函,社长派她去参加。   这种酒会,不过是衣香鬓影,倒也是结识人的好机会。谢雨做记者多年,也算是有几分自来熟的本事,不一会儿就认识了好些行业精英。   也有男人过来搭讪,她客气地敷衍,忽然就看到不远处的陆远。   他跟几个看起来精英模样的男女站在一起,各自端着酒杯,似乎相谈甚欢。   他穿着早上出门时的那身西装,高大挺拔,在那些精英中,丝毫不逊色,甚至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   他脸上带笑,是社交场合中,最常见的笑容。只是谢雨从来未在他脸上见过。   她觉得这样的陆远,有点陌生,又有些理所当然。   待她转头,打发掉搭讪的男人,再转身去看陆远时,却发觉刚刚那几人已经散去,陆远的也不知去了哪里。   她在会场走了一圈,左顾右盼,却还是没发觉他的身影。   想了想,她走了出去。   长长的走廊,与喧闹的会场内,截然相反,安静地连踩在地毯的声音都如此清晰。   然后,她看到了走廊尽头的陆远。   这里是十八层,她靠在窗边,像是在看着外面的夜景。   谢雨慢慢走过去,他浑然未觉,只是拿着酒杯,偶尔轻轻抿一口,背影茕茕孑立,不知在想着什么。   谢雨在他身后停下,默默看着他。她忽然又发觉,他似乎还是那个从山里回来,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陆远。   她想要他觉察自己,但显然他在自己的世界太投入,一直没有回头。   谢雨便起了一点坏心思。忽然上前,从后面抱住他。   陆远像是吓了一跳,手里的酒杯倾斜,剩下的半杯酒洒出一些。   “你怎么在这里?”他很惊讶。   谢雨笑道:“跟你一样,工作。”   陆远也笑了笑,将她拉在怀里。   谢雨问:“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此时的窗外下了雨,淅淅沥沥很大。   陆远道:“出来透口气。”   谢雨又问:“是不是不开心?”   陆远摇摇头,过了半响忽然又像是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这么大的雨,学校的房子会不会再漏雨?”   谢雨微微一怔,抬头看他,只见他目光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色,神色有些说不出的茫然。   她想了想道:“你是不是想红溪小学了?”   陆远没回答她的话,只道:“今天我接到晓刚打来的电话,说校长最近总是生病,新来的老师又走了一个。”   谢雨道:“你要是担心,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去看看。”   陆远沉默许久,才淡淡点点头。   酒会结束后,两人一起回的家。   整个晚上,陆远沉默不言。谢雨知道他是接了晓刚的电话,心中担忧,安慰了他几句,但他只是亲了亲她的唇,说没事。   半夜醒来,谢雨迷糊中觉得身边空空荡荡,瞬间惊醒过来。   打开台灯,看到陆远坐在窗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睡不着?”   陆远转头看她:“做了一个梦,然后就醒了。”   “梦见什么?”   “梦见晓刚他们一直在叫我。”他顿了顿,“我走的时候,他们送我到街上,哭了一路。”   谢雨道:“你在山里待了六七年,晓刚几姐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你要是想他们,我们就抽个时间回去看看。”   陆远沉默了片刻,朝床边走过来,笑了笑道:“你别担心,我真没事。”   谢雨嗔道:“没事还大半夜不睡觉。”   陆远道:“现在确实不困。”罢了,又眼睛亮亮地看她,“你困不困?”   谢雨笑着摇头。   陆远俯身趴在她上方:“正好。”   谢雨伸手抱住他,凑上前吻住他的唇。   四月开始,南方雨水频降。   那晚之后,陆远没有再提过山里的事,谢雨也就没去多想。   直到一个周末,两人刚刚从梦里醒来。   陆远的电话响起,他迷迷糊糊接起来,那头传来晓娟的哭声:“陆老师……田校长他……他不行了!”   陆远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什么?”   晓娟在电话里哭得更厉害:“校长他不行了。”片刻后,那边的电话被向芸拿过去,“陆远——”   “向芸,怎么回事?”   向芸道:“田校长病危,医生说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陆远像是被一棍子打蒙一样,半响才回过神:“我马上回去。”   “别——不用了!”向芸道,“校长特意交代,让你不用为了他回来,别影响了你在上海的工作。”   “这是什么话!”陆远下床穿衣服,“我马上回去。”   “陆远——”向芸欲言又止。   陆远道:“什么都别说了,我今天就回去。”   说罢,便挂了电话。   谢雨惺忪着脸起身看他匆忙穿衣:“田校长出事了?”   陆远脸色郁郁点头:“向芸说是病危,就是这两天的事。”   “你要回山里?”   陆远点了点头,打了个电话订了张机票,随意收拾了两件衣服,便要匆匆出门。   不知为何,谢雨见他如此匆忙,忽然有点心神不宁。待他走到门口,开口道:“你早去早回。”   陆远这才稍稍从校长病危的情绪中回神,他本来换好了鞋,又脱下来,走到谢雨面前,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我去送校长一程,送完就回来。”   谢雨笑着点头:“你路上当心点,有事给我打电话。”   陆远离开后,谢雨一直有些说不上来的忧心忡忡。她不知道担心什么,或许是担心那位病危的老校长。她知道陆远在红溪小学六七年,与校长的感情非同一般。   她见过老人家两次,印象深刻,几十年在乡村小学孜孜不倦的老人,可以说是平凡而伟大。   听到他病危,谢雨也不免有些难过。   陆远下午到的县城医院。   病榻上的老人家,看着他叹道:“你来做什么?你不该来的。”   陆远道:“我来送送你。”   田校长隔日去世。   因为是少数民族地区,还是土葬传统。遗体运回了红溪村。   他生前已经选好了坟址,就在学校后面的那座山。   农村的丧事要办好几天。   谢雨知道陆远在给田校长守灵,也就没怎么打电话给他,只偶尔发一条短信过去,他也会简短回过来。   到了第七天。   陆远终于打了电话来。   谢雨问:“丧事办完了么?”   陆远在那头道:“今天早上刚刚上山下葬。”   谢雨微微舒了口气:“生老病死人生常态,你节哀。”   陆远嗯了一声:“我没事。”   谢雨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陆远在那头沉默许久,才低声开口:“我可能暂时不能回来了。”   谢雨怔了一下:“什么意思?”   陆远道:“学校另外一个老师也马上要离开这里,我暂时得给孩子们代一下课。”   这回轮到谢雨沉默,良久之后,才淡淡开口:“那你的暂时是多久?”   陆远低声回她:“我……不知道。”   谢雨道:“陆远,我已经二十八岁,不可能等你。”   陆远沉默片刻:“我明白的。”   谢雨道:“那并不是你的责任,你在上海的工作刚刚起步。”   陆远没有再说话。   谢雨等不到他的回应,又道:“我只给你两个月时间,如果你不回来,我们就结束。你两个月后若是回来再给我打电话,这两个月内不用联系我。”   陆远终于低低嗯了一声。   挂上电话,有人敲宿舍的门。   陆远打开,门口站着学校唯一的那个老师。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陆老师,校长下葬,我也要走了。你保重……”   陆远点头,没有说话。   年轻男人有些面色讪讪,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拖着行李箱转身离去。? ☆、未完待续 ?  陆远一直有给谢雨发短信,但是她没有回过他。   两个月后,他没有回来。   谢雨接到过向芸的电话,说新老师一直没有确定下来,红溪小学如今只有陆远一个人支撑着。   她什么都没说,只将陆远的所有东西打包,全部寄到了红溪小学。   她所有对未来生活的期许,忽然就化成了泡影。   这种感觉很糟糕。   她尊重陆远的选择,只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来说,或许没那么重要。   衣服寄去后,陆远给她打了一次电话。   他说:“你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老师来了我就回去。”   谢雨道:“等多久?再一个六七年?”   陆远无言。   谢雨又道:“陆远,我不是不愿等你,只是不想让自己空欢喜。”   陆远:“对不起。”   谢雨笑了:“没关系的。你的选择并没有什么不对,说实话我也很敬佩。”   然后她就挂了电话。   陆远没有再打电话发短信。   谢雨的生活又恢复了单身状态,其实也还不赖。离家独自生活多年,她早已是一个能迅速适应任何生活方式的女人。   有空的时候,还是会和关芯他们一起出去醉生梦死。   在大都市里,像他们这样的女人不胜枚举。   只是偶尔一个人睡在床上,还是会想起曾经躺在她身边的那个气息。   关芯笑她:“陆远那么好的男人,你怎么就弄丢了?”   谢雨笑:“谁知道呢!”   情场失意,职场得意。   八月份的时候,老张辞职。   老张今年四十多岁,谢雨以为他只要杂志社没倒闭,他应该会做到退休,没想到会忽然辞职。   谢雨问他为什么。   老张重重叹了口气道:“传统媒体式微,与其等着被淘汰,还不如自己先放手,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   谢雨又问:“你想做什么?”   老张道:“回归田园,养鸡种菜。”   谢雨本以为他只是说笑,不想老张真的在上海郊区租了一块地,过上了他说的那种生活。   老张一走,谢雨顺理成章做了主编。二十八岁的主编,放在哪里也是年轻有为。   但这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老张说得没错,传统媒体式微,尤其是新闻类,网络的传播力和速度,都不是传统媒体所能比得上的,报刊杂志这一两年一家接一家的倒闭。甚至有地级以上的日报,开始停止发行报纸,而专做新媒体。   谢雨他们的《东方周刊》发行量在这两年也减少了很多,   而他们赖以生存的广告商们,也更多愿意去投放在新媒体上。一旦广告出现问题,杂志的生存便岌岌可危。   谢雨是年轻人,自然是跟得上时代。她也想着杂志转型,但是他们杂志是周刊,要朝新媒体这种迅速传播的媒介方式转,确实不太现实。   社长这些老古董,自然也想守着他们的这一亩三分田。   谢主编不用再风吹日晒地在外面跑采访,却不得不辗转各个饭局拉赞助。   年轻漂亮是资本,领导们便对她这个资本无所不用其极。   即使谢雨知道这就是职场,但也不得不说真是恶心透了。   尤其是看着手下那些四处奔跑采新闻的热血记者们,偶尔对她流露出的不以为然,便觉得有些悻悻的难堪。   她发觉自己又开始离当初的那个自己越来越远。   她很不喜欢。   十月份的时候,杂志社采访一位游侠式的摄影师,采访的地点就在社内。谢雨看过那位摄影师的作品,颇有些兴趣,恰好没事,便去旁听他的采访。   摄影师用电脑展示自己近期的作品,侃侃而谈。   谢雨忽然看到其中的一张有些眼熟,好奇问:“这里是哪里?”   摄影师道:“是湘西那边的一个小学,整个小学四个年级,只有一个老师。”   谢雨也认出那是红溪小学,笑着道:“是吗?”   摄影师道:”是啊!我还拍了一张那位老师的照片。“说着笑了笑,道,“偷偷拍的,因为他不让拍。”   他翻出那张照片:“不过我特别满意,你们到时把这张照片登出来吧。”   那是陆远的一张侧面照,他在教室里,正弯身给一个小孩子卷起脏兮兮的衣袖。脖子上的护身符,因为弯身,而吊在半空。   摄影师笑道:“这位老师是支教老师,你们不觉得他充满了故事吗?”   谢雨笑了笑,没出声。   采访的记者,却好奇问:“什么故事?”   摄影师道:“我当时问他脖子的护身符是谁送的,他说是爱人。因为他是一个人在山里教书,我就问他爱人在哪里?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什么?”这回不只是采访的记者,谢雨也有些好奇了。   摄影师道:“他特别温柔地回答我,说在他心里。”   记者笑着道:“那位老师可真是浪漫的男人。”   当然,这只是采访的小插曲,很快摄影师又开始同记者讲述自己的经历。   记者交稿的时候,谢雨果然见到了陆远那张侧面照,她将照片从文章里删掉。   记者奇怪:“主编,为什么不用那张照片?李大摄影师特意说这是他的得意之作。”   谢雨道:“你没听说他是偷拍么?被偷拍的人都不愿意。”   “这不很正常么?”他言下之意,谢雨自己做记者的时候,偷拍这种事就没少干过。   谢雨没有和他争辩,只道:“你就当版面不足吧。”   她是主编,记者也不可能又什么意见。   那张照片,她悄悄存下了一张。   半年多未见,陆远没什么变化。她一个人的时候,盯着那照片看了很久,最后还是删掉。   年底是下年广告征订最忙的时候。   谢雨三天两头跑饭局,三天两头喝得醉醺醺。直到有一次,一个满脑肥肠的广告商,在饭局上,一双咸猪手不停地往她身上蹭,终于让她爆发。   跟领导吵了一架后,她很爽快地递了一封辞职信。   媒体是流动性很大的行业,谢雨在方面却一直还算固执传统。从毕业到现在,一直在同一家杂志社,没有动过。   终于在做到理想职位后,一切归零。因为这个理想的职位,其实一点都不理想。   她甚至羡慕那些刚刚毕业进来的记者,每日斗志昂扬,热血沸腾,就像当年的自己。   她倒不用担心工作的问题。她在业内有几分名气,辞职后便有包括各路新媒体在内的媒体,向她投来橄榄枝。   只是她一直没有确定下来,因为她忽然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在二十八岁的转折路上,谢雨觉得自己失去了方向。   此时已近年底,在家无所事事的谢雨,开始整理家中的杂志。柜子里和床底厚厚的杂志,是她这五年多记者生涯的见证。   她随手翻阅那些杂志,然后就看到了那篇写张晓珂的报道,她对着那些文字和图片怔忡了许久,脑子里回想起张晓珂的脸。   时隔快两年,她没有刻意想过,但其实从来没有忘记。   她必须承认,自己有罪。   谢雨去了临市,冬日的公墓,寒风瑟瑟。   她将手中的百合放在墓碑前,那是张晓珂曾经最喜欢的花。   “晓珂,愿你来生可以无忧无虑,再无黑暗。”她顿了顿,又道,“对不起。”   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没什么对不起的。”   谢雨转头,看到张晓珂的母亲,提着一个水果篮走过来。她将水果摆放在墓碑前,道,“那件事发生后,晓珂就得了抑郁症,好几次都差点自杀,如果不是你的鼓励,她看不到那些混蛋被绳之于法。你确实有错,但这也都是命。晓珂没怪过你,我们做父母的也不会把她的死,怪罪在你身上。”   “阿姨——”谢雨看着这个双鬓白霜的女人,欲言又止。   张母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走吧,今天又她喜欢的百合花,还有她爱吃的水果,她一定会开心的,我们不要再打扰她。”   谢雨嗯了一声,跟她一通离开了陵园。   从临市回来,仍旧无所事事的谢雨在家里翻看新闻。不知怎的就翻到了湘西那边的地方网。   虽然是冬天,南方的雨水也常常多得离奇。   那边近日下了好几天的大雨,有地方甚至发生山洪,其中就有陆远所在的乡镇。   她心里莫名跳得厉害,什么都没想,便拿出手机拨了陆远在那边的号码。   无法接通。   一遍又一遍,还是如此。   她准备打向芸的电话,才想起她早已去了北京。   最后从网上找到乡政府的号码,那头响了很久才接,慵慵懒懒的声音问:“你找谁?”   谢雨道:“我是记者,请问你们那边发生了山洪吗?”   那边道:“是啊,死了好几个人呢!上面领导都下来视察了。”   谢雨心里一惊:“那红溪村呢?红溪小学呢?”   “那是最严重的地方,学校都被冲了!”   谢雨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谢雨第二天到的红溪村。   电话里的人没有骗她,村里好些地方都遭了山洪,许多农户的房子被冲垮。   雨已经停下,但地上到处都还是泥泞。   她从公路上下车后走上村道,一深一浅每一步都很艰难。   本来半个小时的路程,走了一个小时才到。   红溪小学的校舍,终于出现在她视野里。   只是那校舍的白墙不见了踪影,到处都是被洪水冲过的痕迹,房顶的瓦片塌了一半。   寒冷的冬天,好几个小孩子挽着裤管,光着脚丫子,在教室里几寸深的泥泞中,搜索打捞被淹的东西。   偶尔有孩子摸到一条小鱼小虾,便兴奋地大叫,却被一个男人一嗓子吼住:“还玩!”   小孩子便吐吐舌头继续干活。   他还是从前那个凶恶的陆老师。   谢雨站在河对岸,释然地笑了笑。   忽然有小孩子尖叫:“陆老师,快看!是记者姐姐。”   本来对背着河岸的陆远,明显怔了怔,慢慢转身,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他光着脚踩在泥里,左手吊着一根绷带,许是什么时候受了伤。   两人隔着一条小溪,却足以看清对方。   谢雨歪头看着他脸上压抑不住的激动,嘴角弯弯笑了起来,大声叫到:“陆老师,听说你们这里还缺个老师,你看我行不行?”   陆远抿着嘴,轻笑一声,又昂起头像是极力忍着什么。   谢雨走下河岸的同时,他也从对面走了下来。   发过山洪的溪水,虽然退得差不多,但那些用来踩着过河的石头,还是没有完全露出水面。   “你别动!”他见谢雨准备脱鞋,急忙制止。   他自己手忙假乱下水,连裤子都没完全卷上去。   谢雨看着他的动作,笑得乐不可支,但是眼眶却又忍不住发热。   陆远终于上岸,几步上前,单手一把将她抱起,凑上前去吻她唇。   对岸的小孩子吵闹的起哄,他才放开她。   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陆远一双红红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不移开。   谢雨被他看得不自在,伸出手指在他胸口戳了戳:“我听一个摄影师说,你告诉他你的爱人在你心里,那是谁啊?”   陆远笑:“我的爱人啊!”   谢雨噗嗤笑出声,看着他吊着的手问:“怎么了?”   “前天发山洪,抢救物资时候,被石头砸中,骨折了,不过医生说不算严重,很快就会好。”他顿了顿,问,“你怎么会忽然来这里?”   谢雨道:“我看到新闻,说你们这里发山洪,打你电话又不通,就过来了。”   陆远道:“手机被水冲走了。”   谢雨摸了摸他的脸:“还好,人没有被冲走。”她顿了顿,“我辞职了,准备来这里当一段时间支教老师,你欢迎吗?”   陆远挑眉:“当然。”   他背过身微微屈膝:“上来,我背你过河,谢老师。”   谢雨大笑,爬上他的背:“你一只手行吗?”   “你抓紧点就行。”   操场的小孩子,光着脚丫子,跑下来朝两人叫着笑着挥手。。? ☆、完结番外 ?  又是一年初秋。   这是开学的第一天,课间时分,红溪小学的孩子们正在操场上嬉闹玩耍。   此时对岸新修不久的马路上,停下来两辆车,车子里走出来几个人。   已经站在路边的一个中年男人,和一男一女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迎上去。   “彭校长你好!张老师陈老师你们好。”走在前面的女人同三人握手寒暄,又介绍身后的两人,“这两位是远光集团的张总和李助理。”   彭校长热情地跟两人握手:“我代表孩子们谢谢远光集团和张总对我们红溪小学的资助。去年你们捐赠的电脑和学习用品,孩子们都已经用上,对孩子们的学习很有帮助。”   张总笑道:“这次来,我们是要在山区设立一个奖助学金,用来资助家庭贫困但热爱学习的中小学生,红溪小学也是我们奖学金覆盖的学校之一,就顺便来看看孩子们。”   彭校长连连点头,引着几个人走过那座看起来还崭新的小桥,来到对面的操场。   本来嬉闹的孩子们,已经自觉站好队,拍掌欢迎客人的到来。   参观完毕,也到了上课时间,孩子们和两个年轻老师回到教室,彭校长送几人道别。   走到桥上时,张总目光瞥到那桥墩上,被孩子们用石子儿画下的各种图案和字迹。   其中两个手拉手的小人儿,吸引了他,他指着那小人儿旁边的字问:“陆老师和谢老师是谁?”   彭校长笑着解释:“是以前在红溪小学支教的一对夫妻。乡村小学待遇差,这里又没有通公路,分到学校的老师都留不下来。有一段时间一个老师都没有,就只有这两个支教老师一直撑着,后来我从完小调过来,公路也通了,国家政策落实乡村小学老师待遇不得低于城镇后,村小慢慢不缺老师了,两个支教老师这才放心回城。”   张总笑着:“看起来两个支教老师很受孩子们欢迎。”   彭校长道:“可不是么?以前这河上没有桥,一下大雨,孩子们过河上学就不方便。这桥还是两个支教老师出钱建起来的。”   张总似是想起什么的,随口问旁边的女人:“向小姐,你老家不就是这里么,以前还在乡政府工作过,认识这两个支教老师吗?”   向小姐正是已经从北大毕业留京工作的向芸,闲暇时她和人组建了一家NGO,致力于山区小孩的成长和教育。   她目光微微带着笑意,看着那画得歪歪扭扭的小人,点点头:“认得。”   张总哦一声,也只是随口问问,没有再继续问其他,抬手看了看时间:“彭校长,您去忙吧,我们再去别的学校看看。”   彭校长点头,目送几人离开。   上了车子,张总看着那座小桥,自言自语笑着道:“挺有意思的,一对夫妻来这里支教,还自己掏钱建了一座桥。”   向芸也去看那座桥,然后低头拿出手机打开,翻出朋友圈里新近的一张照片,上海外滩边,一个男人抱着个一岁左右的小孩站在护栏前。   因为是背影,看不到男人的长相,只看得出风似乎很大,男人短短的头发,都被吹得有些变形。他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拉着敞开的衣服,为小宝宝挡着风。   照片配了两行话:出门碰上大风,可妞妞到了外滩就不走,非要看水水,妞爹已经这样抱着站了半小时了。   后面还跟了两个冷汗的表情。   向芸笑了笑,将手机放好。   车子启动倒车,秋日暖暖的阳光倾洒进来,对面传来孩子们朗朗读书声。   一切正好。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是一个未来时,但这就是这个故事最好的结局了对不对? 用金星老师的话:完美 新文放了存稿,大年初一八点准时开,快去先收藏,免得到时忘了啊。大年初一大家都来领红包哦~~ ☆﹀╮=========================================================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